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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福冈到德山要直往东北跑。穿过“关门海峡”,由海底进入“中国地区”(日本地区名称,与我们这个中国无关)。“关门海峡”,我第一次到日本就是在这地方登的岸。
六
经过日出日落一万九千多次,我又到了德山。
一下车就看见满头白发、步履蹒跚的老妇人匆匆赶来。但直跑到我的面前,我才意识出而不是认出这就是滨田。10多年前还是个满头青丝、动作敏捷的女人,怎么一下变成了老太婆?但她认得我,跑过来抱住我用力拍我的背:“真没想到还能再见面……”说话含糊不清。中元告诉我她刚从医院做了手术出来。我看看她身后,见没有别人,就问:“河谷女士呢?”滨田说:“她没来,也许直接去旅馆等你们了。她年纪比我大,来车站不方便。”我问:“河谷君今年多大岁数?”滨田说:“80出头。”
滨田义务当向导,说旅馆不远,不用坐车。我们就在她带领下提箱携笼走上大街。穿过两条街还没到,横川健就小声跟我说:“看来还不近呢,这地方人朴素,这么远都不打车。”
旅馆楼房很小,设备陈旧,面积和设备赶不上中国县城级宾馆。迎门有个长长的柜台,柜台前摆了两对沙发,靠墙再加一排木椅就算是营业大厅。我们几个人放下行李就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了!横川先生抱歉说:“真对不起,我没想到这里条件这样差。现换也来不及了。”我说:“只怕要换也没地方换。大家是因为我吃瓜酪,该我道歉。”横川说:“我倒要感谢你,不然我没机会到这里来。”中国作家也说:“别的代表团来只走东京、京都等大城市,哪有这个好机会。”屋子里没有河谷。滨田带着焦急的脸色跟柜台上的人打听,营业员说没有人来过。
横川办大家办住宿手续,中元声明他的手续自己办,房费也自己出,只要求和我挨着住。办好后横川一边分发钥匙一边说:“安顿好请马上回到这里集合,我们赶快吃饭去,已经快7点了。”
我洗过脸再下楼来,横川健和中元正站在当地争论。横川说:“你参加接待工作,是帮我们的忙呀,怎么可以不吃饭?”中元说:“参加接待工作我向来白尽义务,不能打破我自己定的规则。我要跟滨田女士一块去吃饭,请你们自便吧。”横川说:“没有滨田女士带路,我们连饭店也找不到!”中元说:“邓先生认识路,虽然房子另建过,但街道名称并没变。方位也没变。老弟,你领他们到银座大街去好了,就是当年那里有个游戏场的地方……”横川过意不去,请我帮助做动员。我问他俩到底能不能去?滨田说:“我们还要在等候河谷,她到现在没来,我怕她出什么事!”
我们只好自己去。
同伴们听不懂日语,出门后就问两位老人为什么不一块吃饭?李锦琦把刚才谈话内容告诉他们。大家很为这种公私分明、一丝不苟的作风惊讶。格非说他这是第一次接触普通日本老百姓,跟想象中的日本人颇为不同。我说多跟日本人民接触一些,会发现他们许多优点。国土不大,资源不多,人口密度却不在中国之下,既受过儒家文化的深刻影响,也有过闭关锁国的历史,还走过军国主义的错路。能成为亚洲最发达的国家,其国民素质起了很大作用。
横川说:“我们也有不足的一面。表面发展,内里也有泡沫经济,多呆几天你们就会有所发现。”
没等多呆几天,几分钟后我们就看到了另一番景色!
这时刚7点钟,上海、北京正是热闹时刻。我家住在北京安定门外,只能算是二三流商业区,每天看过电视新闻我到街上散步,都要穿过万头攒动的人海。路过商店门口,称得上步履维艰。德山街上这时却商店落锁,路旷人稀,一派萧条景象。一所漂亮的高楼却灯火全暗,细一看门口贴了封条,原来是刚宣布破产的“野村证券”。有家“千元商店”开着门,堆积如山的货物之间只有一位客人闲看。大家议论说:“这是廉价商品店,日本人收入高,怕是更愿去高档商店。”说时迟那时快,转过街角就到了一家高档服装公司门前。它也还没打烊,窗前门内,摆着既有几十万元一套的西装,也有上百万元一身的和服,从店容到设备都比刚才那家店豪华得多,但比那边还惨,竟连一个顾客也没有!见我们到来,女老板和售货员远接高迎。问我们想看些什么?横川先生介绍说,我们是中国客人,来参观的。她们满脸含笑说:“欢迎欢迎,可以买一件和服作纪念啊。”横川问她们怎么生意这么清淡?她的笑容变成苦笑,说道:“我们主要做外地客人的生意。这是个工业城市,以前来谈生意的外地人多,我们的生意也好做。现在外地来谈生意的人少了,工厂产品积压,我们的生意也清淡。没办法。”
我们来到一家食品料理店。偌大一个店堂只有一位客人在闷声不响喝啤酒。我们几个一进去,立刻显得热闹了许多。老板一边鞠躬一边让座。李锦琦翻译着菜单要在家自己点菜。价目比中国日本菜馆便宜多了。大家点完后横川先生觉得太简单太节约了,不好意思,他又给大家增加了些食品。这是到日本后第一次在街上自由就餐,大家吃得高兴谈得热烈。整整吃了一个多小时,除我们外只来了两个客人,还都是吃非常简单最省钱的饭菜。我们问老板:“白天你这里客人要比晚上多一些吧?”他叹口气说:“都差不多。本来我们这里生意蛮不错,近两年不行了。外来谈生意的客人少,本地工厂又减产裁人。没几个上街来吃饭了。生意很难维持呢……”
吃完饭出来,不过8点多钟,大街之上不仅没有行人,连车辆也不多。
回到旅馆。见滨田坐在中元屋中谈心,我也参加进去。她不安地说:“河谷至今也没来,打电话去她家没有人接。八成是又住进医院了。”我说:“真不巧,看来这次是见不到了。我带来一点小礼物,请你转交给她总可以吧!”滨田说:“一定办到。我明天送走你们就到她家找她。她住在另一个市,开车要走半小时左右,所以今天是没法找她了。”我把给她的礼物拿出来,郑重地双手捧到她面前,把给河谷的一份也请她代转。她拿着礼物很激动,说明天要跟大家一起参观,我们三人能够坐在一起谈心的时间,只有这个晚上,她建议我们到还远处一家咖啡屋去闲谈。
这是个很小的咖啡屋,暗淡的灯光下老板陪着一位客人,从墙角音箱传出古代的日本谣曲。低沉的三味弦,柔和的女中音混合酒香,使人进入一个似真似幻,半醉半醒的境界中。我们本是要来谈天的,坐下后抿着咖啡互相看头上白发,脸上岁痕,满肚子话又不知从何说起了。颠颠倒倒,说来说去两句话:“没想到我们又坐在一起了!……‘友谊无价,我们要为中日友好尽力。”
午夜钟鸣。滨田回家还有一段路,我们只好分手。看她走向车站方向,我和中元道过晚安,各自回房。
回到房间毫无睡意,我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想看看少年时代当奴隶的这座城市还能认出几分。只见一轮明月高挂天边,路灯下的市街上空寂无人,一阵风吹过树上掉下几片枯叶,枯叶打着旋儿朝远处飘去,远处是不高的几座山峦……
此情此景确曾相识啊!
旧电影院是二层楼,我住在楼上。第40个人挤在一架双层通铺上。冬天午夜,劳累一天的人们正睡得死沉,突然铃声大作,惊醒后还没明白身在何处,只见山崎抡着木棍没头没脑朝还在躺着的人们打来,边打边喊:“起来!起来!立刻在铺位前立正站好。不许穿衣服……”
我昏沉迷糊赤身裸体在铺位前站好时,山崎已走到楼梯口,他扯着嗓子喊着:“原地立正,不许移动,不许说话,不准乱看,不许出声,违反命令格杀勿论!”整个楼寂静下来。山崎走下楼去的脚步声和我左右两边传来的喘息声显得格外响亮。
有汽车开来了。汽车在门外停住了。一片马鞭声走进了门。佩刀铁环声和山崎喊敬礼时鞋跟相撞的声音带有杀气。
山崎为首的众“教官”领着四五个全副武装的警察上了楼。教官分散开,在各排华工面前站定,手持皮鞭瞪眼监视。警察结伙奔到一个华工面前,带队的警长问了问:“你是某某吗?”对方刚答应一个“是”,声音没落地,打人声、**声和卡上手铐声就乱成一团,杂乱的脚步由楼上响往楼下,响出了楼门。警察并没走净,剩下两个在山崎陪同下,沿着铺位慢慢巡查,每走到一个人面前,山崎就下令:“报告姓名,年龄,籍贯,原来的职业……”华工大声报告,警察似听似不听,扬着脸往前走。不定在哪个人面前突然停脚,转过脸发出一串问题:“你跟刚才抓走的人是同乡吗?怎么不是!刚才你报告家乡不是临邑吗?什么,是临沂不是临邑?有三点水的沂,为什么不说清楚?故意跟警察捣蛋?什么?日语说不好?为什么不好?你不爱学日语是不是?……”问一句打一耳光,答慢了打,答快了打,答错了打,答对了也打。最后还叫你把床上所有衣物一件件抖开来供他检查。这样打了一个又一个,一直折腾到后半夜,警察走了,山崎叫人把被捕者的行李全部送进“事务室”。同时下令:“收拾好东西,准备上班。”对这一夜发生的事不作任何解释。人们看着空了的铺位,眼神流露出仇恨与悲愤。就是在那一刻,我为了转移一下心境,把脸扭向窗外。看见一轮明月高挂天边,路灯下道路上空寂无人,一阵风吹过从树上掉下几片枯叶,枯叶打着旋朝远处飘去,远处是不高的几座山峦……
山河依旧,而人事全非了!这还是那个城市吗?那到处悬挂的“一亿一心,圣战必胜”标语呢?那挎着战刀满街横行的“神风特攻队”呢?那空气中交替响着的《大东亚进行曲》和B29轰炸机的空袭声呢?……
战争狂热,侵略野心,强盗逻辑,都像浮在水上的泡沫,被时代的风暴扫净,被和平的浪潮冲光了。我那噩梦般的青春也将永不回返。但我希望人们将永远记住这一切,不能忘记,忘记过去等于背叛!
电话铃响了。服务台告诉我,本市礼品公司的公关经理前来拜会,希望我接见。一位穿着整齐的先生捧着精美的礼品盒走进门来,冲我鞠了一躬,把礼品盒高举在我前。礼品盒上放着一封信。打开来看。上边写道:“知道你今日到达德山,可惜我正在土耳其旅行,无法相会,憾甚歉甚。特委托德山礼品店呈上粗品一件,略表友情与敬意。相信会有再见机会,来日方长。”署名是:西村百合子。
七
二战后期,日本中小学校全部停课,学生到工厂“勤劳奉仕”,补充劳动力。药品场分析室(化验室)有个小姑娘叫山本百合子,每天到现场来取样供化验用。我在硝酸钾车间干活,产品有腐蚀性,见她没戴手套,有时帮忙取出样品放进她的盘里,她会很诚恳发说一声“谢谢”。有时也会站在一边跟我聊两句:“今天是大晴天,恐怕要有空袭警报,要小心了。”“中国的学生也上音乐课吗?他们都唱什么歌?”我如果给她哼两句“长城外,古道边”,她会说:“这是中国歌吗?不对,日本也有这支歌呢。”
她很善良,讲礼貌,是厂里唯一对我称呼“您”,并且主动问“早安”的日本人。分析室的头儿丢了根葱,怀疑是我偷了,把我叫到车间门外问我,我不承认,又叫我在毒太阳底下罚站。她从这里路过,看了一眼吓得马上把头低得靠着胸,连脖子都红了。经过我身边时,用极低的声音说:“真对不起……”
1945年春,希特勒完蛋,东条英机下台,美军频繁对日本空袭。海军的油库炸着了,工厂的机器炸塌了,工人蹲在防空洞的时间比开工干活的时间长。政府命令市民疏散,不走的强行拆房。日本工人下不得手华工们就变成专业的拆房队。大部分民房拆毁了推平了,华工也没事可做了。日本人不愿再供饭,因祸得福被送回中国。从此再没听到过百合子的消息。慢慢的连这个人都忘了。
事隔35年,***同志领导拨乱反正,右派改正,我随巴金、冰心等前辈作家访问日本。虽到德山,却没见到一个故人,怅然返回。这天来到奈良,夜晚正和朋友们把酒论文,对月谈天,忽然电话铃声大作。日本朋友佐藤拿起话筒,问答两句,瞪大了眼睛交给我说:“是你的,没想到在日本还有人给你打长途电话。”我接过电话,对方一位女士问道:“你好。请问邓友梅先生住在这里吗?”
我说:“我就是。您是哪一位?”
“我是山本百合子,还记得吗?”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里边继续说了下去:
“您还记得我,是吧!是啊,我们有30多年不通音信了。前天一个朋友告诉我,说他在电视新闻上看见了你。我不相信。打电话问电视台,电视台说确实播放过中国作家邓友梅访问德山的新闻。我问能不能为我再重放一遍?听说我们是小时候的朋友。他们竟答应了我的要求,重新放了一遍。我一看就认出来了,你还有小时候的模样。我问电视台你现在在哪里?他们说只知你已离开了东京,不知到了什么地方。我请他们打听一下你的行踪。他们为了中日友好也慷慨地答应了。今天来电话告诉我,你已到了奈良,住在这家旅馆……”
我问她分别后的情况。她沉默了一会才说:“扔***时,全家都在广岛,只有我一个在德山……”她还说战后过了一段很苦的日子,现在好了,“主人”是个成功的房产企业家,姓西村,所以她现在的名字叫西村百合子。她家现在住在光市,也属山口县管。儿女都已长大,女儿刚刚生孩子,她要照顾,不然她想赶到奈良来看我……
1984年我在东京参加国际笔会,她终于赶到东京和我见了面。她和一位福井女士同来看我。福井和她一起在德山曹达“勤劳奉仕”过,现在也是位大企业的老板娘。她俩少年时的友谊保持到今天。从前一起劳动,现在一起旅游。她们说有次带着孩子去美国,走过美国二战中阵亡将士墓地时,她们进去献了一束花。孩子们不理解:是美军打败的日本,为什么还要向他们献花?西村说:“不,结束战争是有功于人类的好事。不管谁胜谁负,两边的老百姓都是受害者。日本人民跟中国人民、美国人民并没有仇恨。”
一周的会议期间,她一直住在东京。有空就来看我。中间我去京都,她仍在东京等候,直等到我回东京从那里回国时,把我送到成田机场才挥手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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