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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国解放,新中国成立后,她到北京时总来看我,还在我家住过。她的仪态仍然与那时一样,总是很文静地对我谈一点她的新的感受。一九五七年,继全国作协的批斗大会后,在全国妇联召开的一次批斗我的大会上,我望见她了。我为她很不安了一阵。我深切了解她,她一定为我非常非常的难过,可是这时她无法对我表示同情,也无法安慰我,分担我的忧愁了。二十二年后,一九七九年,我回到北京,打听到她已经逝世,我不免凄然欲泣。我常想念她的一生,她的为人,想到她曾为我分担苦痛,她是一个普通人,是一个有非常美丽灵魂的人,是一个好人,我一定还要写她,将来有时间,我一定要任情呼唤你,方令孺同志!
二十母亲呵,何时再见?
母亲完全不像以前的母亲了。记得我小时候,不管她经受了多么大的挫折痛苦,她总能保持她的那种意气风发的神态。她冲破封建习俗,入学读书,勤奋好学,抱负远大,以救国为己任。我弟弟死后,她从绝望中努力自拔,四处奔走,为贫苦人家子女办工读学校。“五四”、“五卅”运动时,她热情澎湃,带领学生教员去大街讲演。我有时也曾看见她烦闷过,甚至唉声叹息,但不多久,她便又奋身振作。我们母女一直是心心相印,互相体贴的。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败后,她为大势所迫,难舍难分地离开了心爱的学校,但仍是满怀豪情。一九二九年在杭州与我们同游西湖,饮酒赋诗,似乎是一个完全不知忧愁为何事的幸福老人。我和也频陪她都觉得自己的精力不够用。一九三一年也频牺牲后,我送麟儿回湖南老家,我抑制痛苦,强打精神,把死讯隐瞒着,骗过了她,她慷慨勇敢地担起抚育幼儿的责任。但现在,我看见的母亲老了;不只年龄、面容老了,而且心情显得寂寥,似乎同我隐隐有点距离。为什么她从来不问一声也频的事呢?她什么时候知道他牺牲的消息的呢?我压根没有告诉她,她也从来不问我。现在我们身边多了一个她完全不理解的陌生人,她也不问;好像她老早就知道,就认识,而无须打听。我想她什么都不知道也好;她不问,我便也不说,我们都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都怕碰着这些充满苦涩的现实。妈妈呵!你叫我怎么向你说呢?我知道你看见我现在这个样子,你会痛苦的。但假如我把什么全告诉你,你会更痛苦。你为我辛苦半生,你把希望放在我身上,无条件地支持我;而现在我却连累你,把你拖在这样艰难困苦的环境中,叫我怎么说呢?母亲在明瓦廊住了不到一个月,便提出要到上海去,她的一些朋友们在那里等她。她参加了一个什么会,又作气功又治病。妈说她对世界,对人类都不能再有什么作为了,于是她学气功,学治病,扶困济贫,总还有点用处。我心想这也许是一个搞封建迷信的会道门。但母亲坚持说这不是迷信,她是把这当成科学来认真学的。她承认这里面可能有一部分人是死脑筋,迷信,可是她是用这个方法来修身养性,治病救人的;她是不能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她一定要去上海,在上海把功夫学深一点;她应许我一百天以后再回来看我。我只得让她走了。我很想托她在上海找党的关系,但又觉得她是办不到的。上海的朋友中她只认得王会悟,而王会悟这时已随李达去了北平。我把这话忍住没有说出来。我只要求她一定回来,因为我实在希望她能把孩子们带回湖南。九月下旬她回来了,在上海只住了九十天。但回到南京没有住上二十天,便无论怎样要返回湖南。她说家里还有许多未了之事,来时也只打算把孩子交给我了就回去的。现在已是秋天,再拖下去天气冷了,洞庭湖水低落,路上便不好走了;而且她带出来的那个女佣人想家,也吵着要回去。我很明白,此地本非我们母女久留之地。她是不能把老家的房子和一些牵牵绊绊的杂务、人事完全弃之不顾的,她还需要生活。但现在就要她带两个小孩回去,的确是太难了。不过孩子迟早一定也要走开的,我不能让孩子困住我。我现在要用孩子和妈妈,暂时留在南京作为人质(国民党不就是这样希望和安排的吗?),换得敌人对我的疏忽,松懈对我的防范。有朝一日,到了那一天,我能远走高飞时,我一定要想办法预先安置他们,让他们都回湖南去。老家的那个安身之地,那个简陋的窠还是很重要的。我现在是再无别人可以依赖的了,归根结蒂还是只有母亲呵!这样,我只得同意。十月中旬她就带着那个女佣人乘船先回湖南去了。亲爱的妈妈,你一定要回来!我们何时再相见呢?
二十一苜蓿园
十一月初,冯达检查身体,医生说是三期肺病,不能工作,要卧床平躺休息,还要吃有营养的食品。那时治肺病没有什么有效的药,只是用钙片把病灶包围起来,让结核区逐渐缩小。这样,他请假在家,一天到晚无声地躺着,很想回老家广东去,但又说不愿在此时此境留下我独自受困。我却打算从此分手,带着孩子回湖南去。可是,三三年国民党不准我自由回湖南,现在又怎会放虎归山?如果提出来被拒绝,那就不如仍然暂时不提。可是这日子怎么过?麟儿思亲,整天怀念刚离去的祖母;婴儿缺奶,日夜不断地啼哭。我自己向来是天涯游子,从来没有操过家务。现在困住囚笼,一天到晚衣食住行,叫我怎样安排?再求我母亲出来,一时是不可能的。冯达已经垮了,对我也是负担。他认为他在国民党人的眼里是一个小人物,无足轻重。既然病成这样,就可以释放回家,顶多再由家里具一个铺保了结。可是他总是表白,自己光身一人走了,把我和孩子扔在这里受罪,心里觉得惭愧,只好拖过一段日子再说。
这时姚蓬子接受国民党给他安排的差事,到芜湖去编辑《芜湖日报》。这报是国民党办的,他去当主编,却没有实权;他原也不是搞报纸编辑工作的。他去,只是表明他听话,俯首帖耳跟着国民党。因此他不愿带妻子儿女去,他每月有一百元钱,和妻儿两地生活,自然花费要多些。我同样也感到经济的拮据。冯达治病,要花钱,小孩雇奶妈,也要花钱;我又不会操持家务,从没有管理过家庭钱财。这样我们两家都愿意节省开支,合伙吃饭,减少用人,日用开销都由姚蓬子老婆经营;而且他们夫妇去另找了房子,在城北一个比较僻静的新造的两楼两底的屋子里,租赁了楼上的三间。姚蓬子的妻子带着孩子住一间大些的兼吃饭。冯达一个人住一间小些的养病。我带孩子们住另一间。房子很挤,但房租便宜多了,这时,我总想躲开人,越远越好。在这里过了几个月,我又借口城外空气好,想法要搬到城外乡下去。恨不能一下搬到国民党管不到的地方,那就更好了。终于在一九三五年春天,便又搬到苜蓿园。我想隐居在这城外的陋巷,暂度时光,以后再说。
苜蓿园坐落在中山门外一个小村庄里,是左恭替我找到的。左恭是一九二四年我在北京时认识的。那时他同曹女士初恋,曹女士与我同在一个补习学校。二五年春季,我几乎每天都到他家去。我们那时都没有党派关系,都崇拜鲁迅,都渴望自由,都对将来满怀希望。大革命失败后,不知怎么搞的,他们去了南京,我到上海,可能是我对他们选择的道路有些不满;而他们也认为我过于骄傲,我们就疏远了。但是左恭和我始终没有断过联系。我们不谈政治,不触及我们或许有过的分歧,我们保持着一丝旧谊。这时我需要有人帮助,便设法找了他。他那时在南京中山文化教育馆工作,已经同曹女士分居,或者也有了新的女朋友。他愿意帮助我,便在中山门外,找到这幢五间房的茅屋,茅屋周围有些空地,竹子围篱。屋子小,质量不高,房租也不贵,有点像隐士的居处,恰合我意。正房后边还有两间灶屋。我和姚蓬子两家人于一九三五年春天搬了进去。左恭从来没有来过我这里,我却两次去找他。他对我的思想、打算、处境从不询问。我对他的生活也不调查。但我相信他不会害我,事实上他也总是愿意帮助我。如果我还有什么事要求他,他会为我奔走的。但自然对于我真正想做的事,他是无能为力的,因此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他。后来我们便没有来往了。新中国成立后,我听到过有人谈起他,说他在抗战前就同“我们”,同我们地下党有些联系,一九五〇年我在北京,他来看过我一次。我们相对坐了一会儿,都没有把我们想说的话说出来,想问的事问一声。大约觉得我们相近过,也互有了解,却长时间隔离得太远,好像雾中山水,总有点朦胧一片,须要问的太多,就又都克制住了。后来当我回忆到一九二五年的北京西牛角胡同,以及三一年夏天他陪我去玩燕子矶,马车在行人稀少的卵石路上嗒嗒走着的情景,我曾后悔,我是应该多了解他一些的。我们为什么谈得那样少,特别是关于我们的政治经历和思想见解。现在想起来,可能是我们都不愿因为曾有过的分歧影响那脆弱的友情。我们可能都太珍惜友情,却又因此使我们有所隔离,反而只剩下一点空虚和淡漠。
二十二伤寒病
苜蓿园像荒村里的一座草庵,我奄奄一息地蛰居在这里,似乎应该打扫尘心,安心等待末日的到来,然而我心里整日翻腾,夜不能寐。在春雨绵绵的时候,在夏蝉喧噪的炎日,我常常独自伫立在屋檐下,仰望云天,辗转思谋,下一步棋该怎样走呢?母亲终于又来了。她是无法拒绝在困境中的女儿的请求的。冯达病假超过半年,不能再领工薪,他是我的负担,精神上的、物质上的,但我不能一下把他推掉,因为我还可以借助他。我把他安顿在后边的灶屋住,隔离开来。现在他的作用,只是让国民党人看来,我还是不忍弃他于不顾。他也只表明他的无可奈何勉强陪我度过这难熬的岁月。表面上我们还是夫妻,他的存在,还可以掩护我,让国民党放心,似乎我已消沉,没有任何非分的想法了。正当我暗自打算如何跨出新的步子的时候,我感到我的身体无法支持。不知为什么我每天下午发烧,时间长了,人没有一点精神,疲累不堪,我怀疑是不是我传染上了肺病。我去医院照了片子,但没有结果。这个医生这样说,那个医生那样说,吃了一些药,毫无效果。就这样每天继续发烧。我先还瞒着母亲,一人放在心里着急。后来病越来越厉害,整日整夜咳嗽,咳得头痛脑胀,不能平睡。我真害怕了,我不能不担忧。假如我的病治不好,我将怎样呢?各种各样的想法,啃着我的心。我已经受尽了罪,如果就此死去,好像对我倒是一种解脱。人世间任什么我都可以不留恋,都不牵挂,母亲也好,孩子也好,我都能狠心丢掉。但我只有一桩至死难忘的心愿,我一定要回去,要回到党里去,我要向党说:我回来了,我没有什么错误。我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条件下都顶住了,我没有做一件对不起党的事。但我知道,由于敌人散布的谣言,现在我处在不明不白的冤屈中,我得忍受着,无法为自己辩白,洗清倾倒在我满身的污水,我还陷在深井里。这样又拖了一个多月。病毫无转机,我只得向母亲说:“妈!我得花一笔钱了。不是住普通病房,我要找中央医院的内科主任替我治病。听说这个主任医术高,只是非常势利眼,对头等病房的人才看得仔细,对普通病房的人就差得多了。妈妈,我得设法弄钱。可是从哪里来钱呢?只得向姚蓬子暂借二百元。我想他是能答应的,他父亲有钱;不过一定得还他。你看你还能从家乡想点法子吗?”我母亲看见我的态度认真,感到事态严重。她担心地说:“你自己的病你自己应该清楚。你自己做主,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的为人,你是了解的。我一生都不求人。凭我几十年在家乡的一点信用,几百元钱还是可以张罗得到的。你千万不能耽误,先借点钱,治了病再说。”我小的时候,父亲病重时,母亲即刻把她的陪嫁衣服、首饰、古玩、家具全都卖了,替他请医买药。父亲死后留给她一笔一笔大大小小的债务。她便把全部房屋田地变卖得干干净净,还清债务,只剩下一担儿女压在肩上,离开故土,到县城里自力更生,以小学教员的微薄薪金养育我长大。后来我能写作拿点稿费,却因自办出版社亏本负债,最后还是她寄来三百五十元偿清债款。这两年,我自然更没有分文能给她,在湖南乡下,麟儿就全靠她双手撑持,我连问都不敢问他们是怎样熬过来的。现在在如此险恶的处境中,我又病倒,除了再向她伸手,别无办法。母亲几十年来省吃俭用,节衣缩食,把什么都耗在我这个孤女身上了,我什么时候才能为她的苦心痛痛快快地哭它一场!?妈妈呵!这是由于我的不孝吗?是你的命苦吗?你是那样热情地以助人为乐,那样胸怀坦荡,把痛苦踩在脚下。我是你惟一的女儿,我什么也没有给你,却总是拖累你。我一定要学到如你那样坚强,我要活下去,为人民作事,对国家作贡献。我不能倒下去!至少我不能把我个人应该承担的负担再交给你,我应该洗清自己,还你一个干净的女儿。那么,好吧,让我先治好病,然后再一步步地向前走。有你,亲爱的妈妈,我应该无所畏惧了!
第二天姚蓬子从芜湖回来。我请来中央医院的内科主任就诊。他显得很有把握似的说是肋膜炎,需要住院治疗。我住进了二等病房,单间,一天要四五元。我落落大方一次交了两百元住院费。果然,医生、护士川流不息地来到病房。主任说先治咳嗽,又照片子,又电疗,又打针。可是仍不退烧,热度有增无减。白天,我烧得认不清人,方令孺来看我,守在我身边,我也不知道。但到了夜晚,由于用冰凉的酒精擦身,我才比较清醒。我按医生说的,临时雇了一个保姆守夜,她为我全身按摩,这样我才感到稍安。我心里昏沉沉地,灰暗暗地,什么痛苦,全无所感觉,人都麻木了。但我仍有心香一炷,默默祷告着:“我不要死呵!不能死呵!天可怜见,让我活下去呵!”我注视着窗外,万籁俱静,我揣测着明天,盼望有一个好天气。
就这样,我盼望着,拖着,人消瘦了,满头的头发脱光了,但却慢慢活过来了。内科主任说得的是伤寒病。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位内科主任把我救活的,还是我自己逐渐好起来的。我住医院的钱花光了。秋天了,我可以出院了,我该出院了。一天,我又悄然回到了苜蓿园。苜蓿园自然不是家,但它是我暂时栖息的地方,也是我将重新起飞的地方。
三五年的一个冬天完全是母亲一个人撑持着熬过来的。她现在无心给旁人看病了,也不再谈那些治病救人的事,只一心一意照看我一个人,这个她从小带大的惟一的女儿。她已经是一个老妇人了,又离开了故乡故土,对别的都是无能为力的了。她要服侍重病初愈的我,还要照顾两个孩子。她已没有什么可以安慰我的,她只用她的坚定的耐心,顽强的沉默,让我相信她还是可以把担子挑下去的。她把她最后的一点存款,是每月存三元,集攒了五六年,为麟儿存的一笔零存整取的定期储蓄,计划十五年后一次可以拿上几百元,这是老祖母最后苦心为她可怜的孙子一点一滴省下来的血汗钱。这时一共也才有二百来元。我一起拿来还了姚蓬子。姚蓬子知道我的性格,把钱收下了。他问我是否愿意化名写点不相干的小文章,他拿去在《芜湖日报》发表,可以多给我稿费,度过这艰难的日子。我推脱说,日子可以过得去,拒绝了。我心里想:《芜湖日报》不是国民党报纸吗?我现在落在国民党的陷阱里,在敌人控制下,我怎能在姚蓬子编辑的国民党的报纸上写文章呢?即使我的文章不反动,甚至是有革命倾向的,当时我的感情也决不允许我在国民党的报纸或刊物上发表。我想革命者发表文章,唱歌,演戏……总应该分清在什么场合嘛!化名是骗人,也是骗自己。欺骗总是经不起历史考验的。我如果要写文章,一不能用假名,二不能在国民党的报纸刊物上发表。过去生命可以不顾,坚持过来,目前这一点困难却不能忍耐熬过吗?冬天虽然寒冷,是可以熬过的,过了冬天,就该是春天了!不会没有春天的。我就像一条死而不僵的小虫,带着两个小孩,在慈母的怀里,再熬过这个冬天吧。
二十三春暖待花开
首蓿园是不会有春天的,但世界上却依然波涛汹涌,激奋人心。我在床上读到报纸,看到“一二·九”青年学子的进军,我的心随着大队滚滚前进。我要跃起,要飞出去,要投身到革命的烈火里去。但是目前我的处境,我该怎样呢?我没有忘记我是不自由的。我怎样才能逃出这四壁铁墙似的囚笼?逃出来了又到哪里去?哪里能够安生?哪里能有革命者的自由?怎样才能成功?才能万无一失?我反复思忖,如果我不放出信息,我自己不主动,党怎能知道我正在南京盼星星,盼月亮等着她的援救呢?我想,第一步便是要写文章。我本来是写文章的,是作家,只能透过自己的文章,发出信号,于是我努力振作起来,拿起搁置了两年多几乎生了锈的笔,我沿着自己的创作路子,用心用意,写了《松子》,接着是《一月二十三日》、《团聚》等。《松子》发表于萧乾编的一九三六年四月十九日《大公报》的副刊《文艺》。《一月二十三日》发表于一九三六年七月叶圣陶主编的纪念开明书店成立十周年的专辑《十年》。《团聚》发表在一九三六年九月《文季月刊》一卷四期上。《文季月刊》和萧乾主编的《文艺》都是以鲁迅等左翼战士为支柱的。叶圣陶从二十年代起,长期来一直都是站在民主革命的一边,在复杂险恶的环境里,始终洁身自好,忠实地维护革命。他们都是中间偏左,与反革命的国民党是绝不调和的。国民党也讨厌他们,不会放松他们,但知道他们并不是共产党,不得不表面上缓和一点,宽容一点,以装潢他们的反革命的狰狞面目。
第二步,我稍稍开了一点门。老朋友谭惕吾来看我了。当年她虽是国民党党员,以国民党员的面貌来看我,却仍然保持着一九二四年时对我的纯真的爱护与关心。她告诉我,听说我被绑架后,她曾经四处打听我的消息;她明说国民党对我是不会宽容的,曾想杀我灭口。只是因为有宋庆龄、蔡元培、鲁迅等世界名人的援救,才没有敢动手。沈从文也来这里看我了,但我们两个人的心里,都隐隐有一点芥蒂。原来在一九三三年我被秘密绑架后,社会上传说纷纭,国民党却拒不承认。左联同志不能出面,为营救我,想方设法托王会悟和他商量,拟用他的名义,把我母亲从湖南接到上海来,出面同国民党打官司,向国民党要人;因为他同我母亲也熟。一九二九年我们两家曾经同住上海萨坡赛路二〇四号,他同他的母亲、妹妹住三层楼,我们和我母亲住二层楼。一九三一年也频牺牲后,我送孩子回湖南,他曾陪我同去,住在我家中。这次我被绑架后的第十一天,即五月廿五日,沈从文还写了一篇短文,题为《丁玲女士被捕》,抗议政府当局的非法,为我鸣不平。文章发表在六月四日出版的《独立评论》第52号、53号合刊上。但发表时,刊物主编胡适写了一则附记,说是沈文“排成后,已校对上版了,今日得着上海市长吴铁城先生来电,说‘报载丁玲女士被捕,并无其事。此间凡关于一切反动案件,不解中央,即送地方法院。万目睽睽,决不敢使人权受非法摧残。’此电使我们很放心。因版已排成,无法抽出此文,故附记此最近消息于此,以代更正。(胡适,六月一日。)”可能就是因为有了这一大有来头的更正,沈先生这时回信给王会悟说,丁玲并未被捕,而且他同我早已没有来往了。此后一九三四年他返湘西,路过常德,住在第二师范学校,有师生建议他应该去看一看我母亲,但他不去;第二师范的同学们就自行去我家看望我母亲,并在我母亲面前说了一些不平的话。原来那时沈从文正以挚友的身份在报纸上发表《记丁玲》的长文。我母亲是饱经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过来人,对此倒没有什么很多的感慨,只觉得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直不得大惊小怪;她曾经把这些事当成别人的事那样讲给我听。而我心里却有点难受。我对这个人的为人是知道得很清楚的。在那种风风雨雨的浪涛里,他向来胆小,怕受牵连,自是不必责怪的。我理解他并且原谅他。只是再次见面时,总有一丝不自然。他呢,可能也有点不自然,他现在来看我总算很好,也是同情嘛,我是应该感谢他的,只是我们都没有敞开心怀,谈得很少。他见我在一场大病后,身体没有复元,劝我做点事,弄点钱,养息身体。他说,如果我愿意的话,他可以向王世杰去说,请他帮忙。王世杰是国民党政府的教育部长,我自然不会同意去国民党的教育部做事,我谢绝了这番好意。
跟着翻译家高植也来了。萧乾也来了,他是为《大公报》的“文艺”拉稿子的。现在表面上我有了点自由,我可以自由会客了。但实际上,我只是为着要飞出去,希望要找到我想找的人而制作的一些烟幕。我希望我能给人一点印象,在国民党的眼中,如今我真的成了一个顺天知命的人、侍奉老母的孝女,安心于有一个可以苟安的窠巢。我以这种姿态迷惑敌人,松懈敌人的防范,然后我才有可乘之机,才能远走高飞。那么暂时就让一群不理解我的人,甚至是不可能理解我的人,好心也罢,坏心也罢,去猜测,去胡言乱道吧。
这时,我得到一个对于我是最好的消息,就是我得到李达夫妇的消息,他们于一九三三年迁居北平;现在李达仍是一个著名教授。果真如此,我可以从他那里找到一条缝隙了,这条缝隙也许能透出一缕阳光,真是太好了!
李达是一九二一年中国共产党建党时一大的代表。一大最后一天的会议移在浙江嘉兴南湖举行,便是李达的夫人王会悟联系布置的。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败,他曾在上海声明脱党,不参与政治活动,而专门从事马列主义的学术研究。他翻译论述惟物辩证法的专著很多,成了著名的学者。一九二二年我在党创办的上海平民女校读书,曾是他的学生。那时他主持平民女校的工作。一九二八年以后我在上海,与他们夫妇过从甚密。一九三一年胡也频被捕遇害,我曾避居他家。他虽然不倦地研究和传播马克思主义,但对党内某些工作,某些人的工作作风,一直有不同的看法。因此过去我们谈话时,他曾几次劝我和也频只从事文学创作,不要卷入政治漩涡。我们没有听他的,一个牺牲了,一个又陷进牢笼;但他始终是而且经常是照顾我的。他在政治上一直是一个严肃的、认真的马克思主义者。平时,还常有个别党员同志去他那里。因此,现在我认为如果找着他,便可以从他那里找到与党联系的机会,我要立刻与他们通信,得到回信后,我就去北平。
第三步,便是安排母亲和孩子们回湖南。这时,我不能把我的全部打算对母亲说。但母亲似乎懂得我的心情,她也什么都不说,好像命运已经这样安排定了,她情愿挑着这副重担,我的一对儿女,勇气十足地于一九三六年四月底回湖南去了。是的,即使我什么也没有说,她也不问,但她察言观色,能够体会到女儿的痛苦,女儿的向往,而且勇于挑起重担,与我分扰。她在一九三七年收到我从延安寄给她的信后回信说:“我知道你一定要回到你的大家去的,也相信你不会舍弃我们这个小家的。”多好的母亲呵!我把当时几篇文章换来的稿费全给了她。她来信让我宽心,说她的挚友蒋毅仁可以照顾她。蒋毅仁的丈夫是地主,但她在家是受歧视和排挤的,因此她长期独住在常德。母亲便住常德忠靖街蒋毅仁的房子,可以不付房钱,而且还可以把租出去的另外几间的租金,每月挪来作家用。这幢房子是用我母亲的名义、实际是她的女友蒋毅仁平日一点积蓄买下来,为自己养老送终作准备的。母亲告诉我这些,是让我知道,在困难中,在战乱的年月,蒋毅仁对她、对我的子女都有一份很重的情谊。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我把母亲接到北京,毅仁不愿离开故土,我便按月寄十五元生活费给她,直到她离开这个人世。
二十四今天是我的生日
一九三六年的五月十四日,是我三年前被绑架的日子,我去北平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我从沈岳萌(沈从文的胞妹)处要到一张去北平的往返免票。那时她在南京铁道部工作,每年都有四张二等卧车厢的免票。这种免票凡是铁道部的职员都有,不论旅途远近,都可以乘坐。同时我去信给李达夫人王会悟,告诉她我要到北平看望他们。我故意向姚蓬子透露我去北平探望王会悟的打算,说大约两个星期可以回来。我还假意托他们好好照料病中的冯达,但是我没有告诉他启程的日期。姚蓬子是否把这事报告了国民党或怎样报告的,我都不知道。这天谭惕吾、方令孺恰巧都来看我,看见我情绪很好,都诧异地问我:“有什么高兴的事吗?”我说:“今天是我的生日;这一天曾经是我的死日,现在又变成是生日了。”她们始终没有弄懂,还以为真是我的生日。
大约就在一两天后,我一个人悄然地离开了苜蓿园。我带了几件换洗衣服,装在一个普通的麦秸编织的提包里。走到路口,我回首望了望这屋子的茅草顶,也许就要同这间屋子永别了,同这三年来的痛苦永别了,我可以找到党的关系了,我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我压制不住心的跳动,真以为自己长高了一截,脚不是站在地上似的。
我刚走到中山路口,准备乘公共汽车,斜路忽然走出来一个人,顺手把我的提包抢了过去。我大吃一惊,转头一望,原来是韩侍桁。韩侍桁是一九三一年我在上海时认识的。那时左联常派自己的盟员去大专学校讲演,在学校建立左联小组或左联领导的文学研究会,我和韩侍桁曾有几次一道去;我还去过他的家。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离开了左联,仿佛听到过有人传说他的坏话,但不很确实,我只能将信将疑。这时他在南京正为中山文化教育馆翻译一本《十九世纪欧洲文学》(大概是这样一本书,书名记不清了);我搬到苜蓿园后,他跟着姚蓬子来过一次;这年春天,来得多了几次,暑假中还问我要稿子。他说他打算编辑一个杂志,定名《今代文艺》。他表明,这个刊物是另一个左翼刊物《文学界》的外围,是接近于周扬等一群人的。我那时与上海文艺界完全隔离,只知道周扬是左联的一名成员;《今代文艺》果真是倾向他们那就可以给他们稿件。因此我给了他一篇短文,《八月生活——报告文学试写》。文章后来刊登在一九三六年八月二十日的《今代文艺》。九月刊物便被查禁了。但这时,我正要出走的关头,他忽然出现在我的身边,不能不使我吓了一跳。因为我不真正了解他,摸不清他的思想倾向和政治身份。看他平日对我的言论,好像他只专注于他的翻译;但在我脑中也曾有过一个问号:他搞翻译何必要住在南京呢?除了和中山文化教育馆的关系外,他究竟还有什么别的关系,我是摸不清的。这时我有一点慌张,我忙说:“我要到火车站去接一个朋友。”他笑了,说:“你有什么朋友?有朋友还要你自己去接?我不信。”我再三说:“就是接朋友”,他只是摇头,不将手提包还我。正在这时,公共汽车来了,我要上车。他推着我上去,跟着他自己也跳上车,还说:“我陪你同去。”我真没有办法了。车子一直往北走,我不由得不审视他,而且惶恐地思索着,难道他是一个坏家伙,是国民党养的一条狗,他是在跟踪侦缉我吗?如果到了火车站,他发现我并不是来接朋友的,他会不会把我交给警察,交给国民党?他会不会……我只得镇静地对他说:“你真聪明!我不是去火车站接朋友,我没有朋友,我是要去北平看望李达的夫人,姚蓬子知道我去,我告诉他两个星期就回来;他答应我不声张出去。你怎么样?我希望你也不要声张,声张出去对我不好。我如果走不成,还会引起麻烦。我两个星期就回来。冯达一直病在床上,等我照顾呢。”他不再说什么,友好地送我上了火车,我才勉强放下心来。但是一波刚平,一波又起。临上车前一刻,他忽然又带来一个高个儿男人,并把我介绍给那个人。那人非常高兴地伸出手来,自己报名说:“我是王昆仑。你去北平吗?我也去北平,我们一路吧。”我真是目瞪口呆了,想不上车,也不行了,我提心吊胆,心不在焉地同韩侍桁告别。汽笛一声,我走进二等卧铺车厢;望着车外朝后方退去的景物,惘然地倒在铺上。为什么我这样倒霉,这样多难?北平之行的前途将是怎样呢?
二十五火车上的邂逅
谁都知道,王昆仑在国民党是一个高级人士,是大人物,想当然是国民党员。我知道他正在同我过去的好朋友曹孟君女士谈恋爱。我向来不喜欢谈论关于别人私生活的事;而且因我近年的处境,他和孟君的关系,也不能引起我的兴趣。但我现在却怕他。怕什么呢?他这个国民党的高级人物,知道了我的行踪,会不会破坏我的计划,使我功亏一篑呢?我将怎样敷衍他呢?自从曹孟君在南京任职后,我们的友情就逐渐淡薄了。一九三一年,为营救在龙华狱中的胡也频,我到南京找邵力子先生,曾住在她的家里,我觉得她比较冷淡。她原是一个热情的人,也是事业心很强的人,为什么变得这样冷静、淡漠?也许是因为生活的变化引起了感情的变动。不过,这只是些小事。问题是:现在在重要的关口,我遇见了她的新朋友,是国民党的一个著名的高级人士,我将怎样对待呢?
我正辗转思虑,不知所措的时候,车厢外面有人敲了两下门。我赶快坐起来,出现在门口的这位瘦高个儿正是我担心见到的人。这时他显得非常随便,像老朋友似的,邀我上餐车去吃晚饭。我只得随着他走进餐车,找了一个座位坐下来。那时餐车都是吃西餐,价钱很贵,就餐的人很少。我们一边吃饭一边闲谈。王昆仑很健谈,同我谈高尔基,谈果戈理,谈托尔斯泰,好像他知道我最喜欢读这些作家的作品;好像我的作品他也都读过似的那样熟悉。我慢慢竟忘记了我当时的处境,我的不安,好像遇到了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我也忘记了孟君曾对我的冷淡,忘记了他是孟君的新的爱人;又好像我过去不是和孟君熟,而是和他王昆仑熟一样的。谈话中他好像在为我设想似的,说:“你要做高尔基是困难的,因为你没有生活,但是你可以成为果戈理,你可以写官僚社会,我就是一个官僚,我还可以介绍你许多人物、许多官僚,许多材料、腐朽的官僚阶级的生活……”自然,我不会听从他的,走进他的官僚阶层;但他的表情,他说这些话时,那种坦然,率直的神情,却是很吸引人的。
我们已经吃完了这一顿美好的晚餐,我完全忘记了刚见面时的那种担心,局促与不安,觉得餐车上的饭菜真好吃呀,当我们喝最后一杯咖啡时,王昆仑仍像一无其事的样子,指点我看看稍远一点的餐桌。不知什么时候,那里坐着四个人在喝酒。王昆仑说:“很可能你到北平的消息明天就要见报了。那四个人里面有一个《晨报》的记者。”他说话的语调很平淡,好像在说一件极不相干的小事。我却几乎跳了起来:“那怎么成呢?”我又傻了。王昆仑又轻松地说:“我可以对他说:要他暂时不发这条新闻。你不是在北平停两个星期吗?我告诉他过两个星期以后再发。报纸会把这当着一条重要新闻,完全禁止是禁不住的。”我只好央求他:“请早点对他说吧。最好不发新闻;一定要发,就晚一点,越晚越好。我有许多说不出来的苦衷呀。”到了北平以后,王昆仑还特意到李达家里来看我。我虽然感谢他在火车上表示的对我的关心,也很愿意听他谈话,但又总存有一分疑惧和戒心。两个星期后我回到了南京,他又与他的妹妹王枫同来苜蓿园,那时我就不想多敷衍他了。后来,一九三七年春天,我在延安时,冯雪峰从上海回延安向中央汇报工作,我见到他,同他谈到王昆仑,他说那时他同王昆仑便已有联系,说王昆仑同我们的关系很好。这些关系真把我弄糊涂了,我一时什么也看不透,什么也不理解。难道真是这样?直到一九八〇年四月,我在《鲁迅研究动态》看到楼适夷写的《为了忘却,为了团结》一文的附注,才知道,果然早在一九三六年七八月间,在上海潘汉年那里,他们就已经互相认识了。全国解放以后,我曾很想和王昆仑详细谈谈那时的生活,但一直没有机会和他叙旧,问清这些似乎是很难理解的谜。八四年二月在北京朗诵艺术团举行的一次晚会上,我又遇见王昆仑了。问他这段往事,他说:“是的,那一年我同你乘同一趟火车到北平的,可是许多事都记不清了。”我真感到遗憾,但已没有法子了。直到八五年他逝世后,从他的生平介绍中,我才第一次知道,早在一九三三年,他就是一名中国共产党的正式党员了。王昆仑同志,现在我就用这一段文字来纪念我们在那次北上车厢里相遇时的同志式的友谊吧。
二十六探索
这天清晨,我在前门车站雇了一辆人力车,赶到复兴门宗帽胡同三号。我跨进大门,直奔外院的北屋。王会悟刚从床上起身,还没扣好衣服,一见是我便大叫起来;她的孩子们也都从里屋跑出围了上来。王会悟什么话都来不及说,拉着我问道:“你来北平太好了。我问你,你准备住在哪里?”我答:“就住在你这儿。”她大笑道:“这就好了,你要是住沈从文家,我可不答应。”我答道:“我怎么会住在沈家呢。”
我很奇怪为什么她对沈先生有那么深的意见。后来才知道,就因为一九三三年我被绑架后,王会悟仍在上海,她写了好多封信到湖南安慰我母亲,说我平安无事,说有许多人在营救我。她怕我母亲不相信而难过,便今天写信用这个人的名字,明天又用那个人的名字;还用过沈从文的名字。哪里料到,后来沈先生却不愿意借用他的名义接我母亲到上海向国民党要还女儿。沈先生当时自然也有自己的困难,没有什么可以厚非的,可是王会悟至今还像一个年轻姑娘那样单纯、那样热情,那样看重朋友之间的友谊。
李达也表示高兴我的到来,不过他一本正经地诚恳地对我说:“以后你千万别再搞政治了,就埋头写文章,你是有才华的。”第二天他还拿出大张宣纸,兴致勃勃地给我写了一幅中堂,勉励我专门从事文学创作。这一来,他一下就把我想要向他说的话,全堵住了。他虽是书生学者,可是比起我来自然是老谋深算,他可能猜想到我这次来北平找他的本意。他一点不谈,也不问,只带着我去俱乐部游玩,打球、喝茶、吃冰淇淋。他背着照相机,给我拍照,把他同一个女友的放大照片给我欣赏。他几乎天天都有宴会,在北平的一群大学教授轮流请客。他的确变了,变得风流潇洒。可是我总怀疑他是装的,是装给我看的,也是装给许多人看的:好像李达已经不再是红色教授,不但不参加实际斗争,而且看破红尘,是一个很随和,无所谓,无党派背景的一般教授罢了。他担心什么呢?他不是刚从泰山、从冯玉祥将军那里回来不久吗?他不是曾向冯将军讲授《资本论》吗?他顾虑什么呢?我也注意到有几个年轻的人,一来他家就到正院南屋的一间大客厅里去了。这些人从不进北屋,也不在这里吃饭。王会悟和孩子们也不和客人接触。这些到底是一群什么人呢?我怀疑其中一定有党员,或者有靠近党的人。但李达不让我见他们,在我面前也从不提到他们。有一次,大约是我到他家已经四五天的时候,李达忽然提醒我去看女作家谢冰心。我不理解为什么,他还特地派了一位女士陪我一道去。我过去见过谢冰心一面,那是一九二六年,我在北京跟着胡也频,沈从文,还有沈从文的熟人谢冰心的弟弟谢冰季一块去的,我是以一个年轻小作家的妻子的身份跟着去看望一位名作家的。她或者只把我当成一个“小读者”,看成是她小弟弟的朋友而已。那一次她跟我谈话了没有,我却不记得了。一九三一年我在上海编《北斗》,曾写信向她约稿,她慷慨地给了我一篇,增加了我对她的好感。现在忽然去看她,这中间又经历了也频的惨死和我的被绑架,是否显得唐突冒昧?我们之间能谈些什么呢?李达这位教授我是清楚的,我对他充满了信任和尊敬。他的著作,他研究的、宣扬的都是马克思主义,但在家里处理家庭生活,他对待王会悟,却实在有些封建气味。但我能始终被他照顾,始终保持和王会悟的友谊,能够和她经常来往,谈心,就在于我看到并且了解他这一点,我小心注意丝毫不去触犯他,我只是他的一个忠实的学生。我总愿意保存我和王会悟的友谊,我认为王会悟也需要我这样一个朋友。
陪我去访问冰心的那位女士,好像姓夏,可是谁知道她的真姓名?她似乎认识冰心,或者就是她的学生。冰心那时住在燕京大学校园内的一幢教授小楼里。我在她面前自然要矮一点,即使我平日有傲气这时也拿不出来,我只是听她说话。她和我相反,很会照顾人,说话文气、得体。我在敌人面前,还有一股犟劲,横眉冷对,甚至谈笑自如;现在一碰到她这样的温柔多情,自己反而现出一种别扭和手足无措,浑身不得劲儿。可能是这次见她,在思想上毫无准备的缘故。我留给她的印象一定是“莫名其妙”或者只像一个笨拙的处境不顺的小作家去高攀一个老作家似的。
访问自然没有什么结果,不可能有什么结果,也不需要有什么结果。但对李达对我自己都可能有一点帮助。这个消息如果传出去,就能说明丁玲现在是没有什么政治色彩的人;她这次来北平没有什么政治目的,纯是为了散散心,随便会会朋友而已。她可以住在李达家,也可以去拜访冰心女士。我体会到李达的用心,也很谅解。但我心里却开始明白,要从李达这里找党,是没有希望的。我很失望,但仍希冀或者有一个偶然的机会,能让我抓住。
果然,有一天,我同他们闲谈到王一知。李达显然不希望她来他们家里,可是我却非常高兴,因为王一知是和我一道在一九二二年到上海进平民女校的同学。以前我在桃源女子第二师范学校时,她也在那里,是本科三年级的学生。“五四”运动时,她和王剑虹都是我们学生运动的带头人,可算是湘西一带女学生中的先觉者。后来她到上海不久就参加了共产党,是走在我前边的人,我们是老朋友。一九二九、一九三〇年她都在上海,我们还时有来往。后来我也参加了党,担任了一些党的工作,环境不允许,就停止来往了。这次我来北平就是为了寻找党的关系;她现在既在北平,我怎能不高兴呢?不过看样子,李达不欢迎我把她领进家里来。我就说:“老朋友了,我去看看她吧。”王一知住在一所颇大的宅第里,是老式的洋房,房子很大,质量很好,院内有花园,花园里还有亭子。据说这房子是军阀时代的外交总长王正廷的公馆。现在他们租居,一家人住得很舒服。她和她的爱人,还有三个孩子。爱人在华洋义赈会工作,外文很好,工资不少,职位可靠。初见面我不便仔细打听,看表面样子似乎不像党员。但王一知这人,我是知道的,是一个很善良的人,过去我们还是能相处的,也还相信她。现在看见她同一个不像党员、而是吃洋饭的年轻人住在一块,心里不免发生怀疑,我小心在一旁观察,不愿一下把我的真实思想对她倾吐。我在她家住了两三天,她请我看戏,请我吃饭。她还说她想学日文,搞点翻译;她把在小报上登的短文给我看。我大胆地试探着问她,说我想去陕北,不知是否有可能从她认识的人中找到线索。她回答说,去陕北很困难,她也找不到合适的人。这样我就不再往下说了,失望又悄悄地啃咬着我的心。我承认那时可能我太胆小了。不过我相信那时她的确无法帮助我。也可能我几年来所处的环境,使得她不能一下消除对我产生的隔阂,不敢轻易地完全相信我,因之缺少足够的热情。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我们又相见。她告诉过我,她的党龄仍从一九二二年算起,不过,在北京有一段时间不算。想来那时她可能与党的关系一度有点不正常。
二十七希望的阳光
后来,我又向王会悟打听北平其他一些熟人的情况时,王会悟告诉我,曹靖华在中国大学教书,王会悟正在中国大学任会计,所以认识他。我并不认识曹靖华,但一听到他的名字,就像在黑暗中见到一点火光那样高兴,好像有一种本能的对他的信任,我立刻请王会悟转告他,说我要见他。他慨然允诺;可以说他热情地答应了我。第二天我就赶去看他,看到《铁流》的译者,他是瞿秋白同志在莫斯科的老朋友、同鲁迅先生有很亲密的交往。就在这几十分钟的会面中,解开了我几年来的苦痛和积虑,打开了我回到党里的大门,尽管曹靖华那时还不是党员。我便从这一点缝隙中得到了阳光,我是从这一条涓滴细流中流出去,而奔归大海的。我的新的生命便从这里开始。曹靖华决不会想到在这几十分钟里他发生的巨大作用;他决没有想到从此产生的我对他的深厚的终身感激之情。
那天去见他,我们几乎都来不及互相打量、寒暄。他第一句问话就是:“你现在生活怎样?”我第一句答话也是从心里进出来的:“太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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