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魍魉世界(第6页)

于是我把心事全部向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不,应该说是朋友,打开了。我告诉他,我一定要找到党。如果找不到党,我即使能暂时住在北平,或别的什么地方,我仍是一个黑人,不能有什么活动,也无法向人民表白心意,说我自己要说的话。但我现在苦于无从找到党。他听了很感动,我们像一对老朋友,像亲密的战友商量开了。我们两人估计,鲁迅先生那里一定会有党的关系,可以从他那里间接找到党,但我自己直接去找鲁迅是很困难的,也有危险。我深知不但我的周围有特务,鲁迅先生从来更是在帝国主义和国民党的严密监视之下战斗和生活的。曹靖华慷慨地应允我,他设法写信转告鲁迅。这样,我们商定,我仍回南京等候消息。因为我如果久留北平容易发生意外;再者南京离上海近,如果找到了党,联系可能更方便一点。

我对北平别无留恋,第二天,我就告别李达夫妇,如约离开北平;曹靖华到车站送我上车。他再三说,信,他即日发出;他嘱我耐心等待;又说一定要尽早离开南京。

回到南京,我总算把姚蓬子的询问对付过去了。他知道我在北平没有很多朋友,只认识一个王会悟。至于王一知的情况,以及她与我的关系,他是一点也不知道的;他更不会想到我能见到曹靖华。冯达也是这样。他自然能猜测出我此行的动机,但也只能看出我对此行的失望。我不说,他便也不问。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二十八回到上海

一个多星期以后,张天翼忽然来看姚蓬子和我了。他同姚蓬子很熟,谈得很热闹。他找着一个机会,悄悄塞给我一张纸条。我跑回后房,急忙展开一看,上面只有简单的一句话:“知你急于回来,现派张天翼来接你,可与他商量。”没有具名,但我一下就认出这是冯雪峰的笔迹,我真是喜出望外。我一点也不敢暴露我此时的喜悦之情,极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我找了一个间隙同张天翼约好再见面的地点。幸好姚蓬子粗心,一点也没有看出破绽。

第二天下雨,在一个小咖啡馆里我见到了张天翼。我们很快约定了我去上海的车次和车厢。他安排他的外甥女在那里等我并且和我同行。这时,我觉得他完全换了一副样子,天翼,天翼!你变得真可爱呵!变得真令人感到可亲呵!过去的冷漠的印象,一下就云消雾散了。就为了这一点,我永远感谢你。即使后来五八年由于种种原因而横生的误会与隔阂,我也毫不在意,我能理解你那时的处境困难,毫不影响我对你的感谢与尊重。一九六三年我从北大荒请假回北京看病时,特地到作家协会去看望你。一九七九年我调回北京,听说你患病,我第一个去看的便是病中的你,你满面笑容,可惜已经不能说话了。八十年代初,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辑出版《中国现代作家作品研究资料丛书》《丁玲研究资料》中有人竟要把你一九五七年写的《关于莎菲女士》那篇应景文章收编进去,我认为这不公正,很为你不平,我几次向编辑同志表示我的反对。但是,文坛上的门户偏见,由来已久,积习极深。一些该有的文章却没有,一些不该有的文章却又有了。我被驱出文坛久矣,很不了解情况,我的意见,也不被人重视。既然丛书编委会的主持者早已成竹在胸,取舍已定,我是无能为力的。但我对你五七年的这篇文章是毫不在意的。我不能忘记你在一九三六年冒着风险,为党传书,带了那张条子给我,而且按照党的托付,为我布置了脱离南京的行程和办法。

又过了两天,那天下午,我信步走出我住的那间茅屋,一个人在小院里,在屋门口好像无事地散了一会步,然后就急速地悄然奔向车站。在车站,张天翼的外甥女已在那里等我,我会心地跟着她上了一节三等车厢。车厢里人很挤,全是贫苦的市民和农民。我穿着一件蓝布短衫,挤在人群中,一声不响,装出一副土里土气的样子。张天翼的外甥女坐得离我稍远,她像是一个走亲戚的普通少女。我们一同到了上海,我跟着她在车站外边坐上一部云飞汽车公司的出租车。她指挥司机把车开到泥城桥一带一条马路边上,叫司机停车,我跟着她下了车。马路旁边另有一部汽车停在那里。车门打开了,她把我推上车。车子里已有一个人等在那里,他伸出手来,紧紧地握着,又向司机说了一句什么,车子开动了。我借助街灯望着那张微微带笑的脸,一双炯炯发光的眼睛凝视着我。呵!过去我只见过这个人两次,但这时一下就认出他来了,这不就是张光人,是胡风吗?我像见到了许久未见到的家里人。我笑了,这艰难的笑呵!这是从内心深处发出来的甜蜜的笑。我们都笑着,互相望着。汽车走进北四川路,停在新的、我过去没有见过的一幢楼房门前。楼房大门口挂着俭德公寓的牌子,实际是一个普通的、比那些乱七八糟的又高级一点和新式一点的旅馆。胡风领着我走进早已预定好的一间房子。进门一坐下来,我不由得先开口说道:“这简直是到了天堂。”他告诉我这是雪峰要他准备的,说雪峰要过一两天才能来,他还有事忙着,要我安心住在这里。我看见桌子上摆了几本书,我忙着去翻看,全是几个新作家的书。如田间的诗,萧军的《八月的乡村》,萧红的《生死场》,叶紫的小说等等。胡风逐一向我介绍这些书和它们的作者,谈到这群新人的造就和希望。时间过得太快了,已经晚上九十点钟了,他约定明天再来看我,便向我告辞走了。

这个公寓有较好的条件,有大门、后门。客房很多,旅客可以在自己的房内用饭。这是我最愿意的。因为我怕见人,防备有人盯我,万一弄得不好,稍有粗心,再被绑回南京。因此我住在这里的时候,没有上过一次街,连去厕所也要看门外走廊有没有人。

第三天,雪峰来了。看到他我第一个感觉是他变了。怎么变了,变在什么地方,我说不清楚,也不可能细想下去;我只顾自己说话。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并不是说到什么伤心的地方才哭的,好像这眼泪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准备了三年的时间,堵塞在我胸中、眼中已经三年了,三年来随时都想找一个地方把它全部倾泻出来。我已经忍无可忍,呵!我该流一次眼泪了。于是我尽情地哭起来了。我以为我会得到满腔同情无比安慰,然而我只听到一声冷峻的问话。雪峰说道:“你怎么感到只有你一个人在那里受罪?你应该想到,有许许多多人都同你一样在受罪;整个革命在这几年里也同你一道,一样受着罪咧。”这的确是我没有想到的。此时此刻,我惟一希望的是同情,是安慰,他却给了我一盆冷水。这当头一击,的确把我打懵了,但并没有把我打倒。他怎么这样不懂人情,可能他就变在这里,变得没有同情心了。他不是我的朋友了,他这种严厉在我当时是受不了的。但是转念一想,这一盆冷水使我清醒些了。可不是真的吗?受罪的哪里只有我一个人呢?死了多少人啊!他是经过长征的人,受过见过多少苦难,他的心变硬了,他想到的是整个革命,而我只想到自己。于是我心胸立刻开阔了,坚强起来了,我更感到惭愧,觉得他的严厉是对的。他这是以高标准来要求我,这很好嘛。好像从我们最初见面认识起,他对我这个人,对我的文章总是表现出不满足。使我觉得委屈,但我一直感到他总是关注着我,提醒我,希望我能够更前进一步。这时我不哭了,他也便不再问。他对我讲长征故事,讲毛**,讲遵义会议,讲陕北,讲瓦窑堡。讲上海文坛,讲鲁迅。他心里只装着革命,装着两个伟人。我虽然仍觉得三年多来我已是遍体鳞伤,抚今追昔,痛苦**,但在听了雪峰的热情的革命事迹的叙述,我抑制不住自己的欢欣,我到底已经冲出黑暗,接近光明了。我已回到自己人的队伍里,回到自己家里,我现在应该鼓起力量,迈上光明的前程。

二十九转折

在俭德公寓住了两个星期。开始还好,以为希望开始实现了,今后将会万事如意,只要脚步一迈,我便可以到达党中央所在地的陕北苏区了。这期内有时胡风来,有时雪峰来,可以听到许多对我都是新鲜的事情,又有那么多的书可以看。虽说不能出公寓的门,很苦恼,但这究竟不算什么了。我提出来要去看望鲁迅。雪峰说,鲁迅近来身体很不好,须要静养。我去看他,定会引起他的情绪激动,暂时不去好。我有一点懊恼,觉得太不凑巧了。那时我没有意识到他病的严重性,没有想到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和他老人家见面了。后来雪峰来了,很忧戚地说:“怎么办呢?去陕北的交通又断了,一时不能走。没有适当的人和你同行,不能冒险。但长期住在这里,不能出大门,怕有一天会暴露。我们考虑了,潘汉年的意思,如果你先回南京,设法争取公开到上海来做救亡工作,那是好事。上海的工作非常需要人。”等等。我听了心情非常沮丧,不管到哪里,再苦我也愿意。我决心去陕北,也知道那地方很苦。我乐意去,就是不能再回南京。不管雪峰说的多么有理由,也不能说服我。我甚至又哭了。雪峰啊!你太不理解这几年我心灵的痛苦的历程;我所有的力量、心计,都为应付国民党的阴险恶毒已经耗费尽了。我背负着的哪里只是一个十字架啊。好不容易熬到今天,我见到了党的人,见到了自己的同志,满心以为你们会伸出手来拉我一把,送我远走高飞,怎么能还让我回到那个地狱里去!你太不理解人了。你只知道长征的艰难。长征自然是很难的,可是你们是一支队伍,是无数亲密的好同志在一起,你们是在大太阳底下与敌人斗争。你没有体会到我独自一人在一群刽子手、白脸狐的魔窟里,在黑暗中一分钟、一秒钟,一点、一滴地忍受着煎熬!我们为这事几乎吵起来了。他再三向我解释,一时不能走,留在上海,又不能公开,又没有人照顾,的确为难。他为我分析当前的形势,说我们党正在与国民党谈判,要停止内战,要释放政治犯,要搞统一战线,要团结抗日。现在上海的广大的知识分子,许多民主人士和全国民众都在努力争取这个局面的早日实现。这一切都同过去不一样。这时如果你能争取公开来上海,出版一个刊物,你以一个自由民主主义者的身份来活动,是可能做得到的。从你个人来说,公开活动比地下活动更好,更有影响。国民党不是没有把你当成一个共产党员吗?那你就顺水推舟,可以装作你根本就不理解这些,很自然地到上海来公开活动。如不能到上海,就先到北平,总之要争取公开出来工作……他设想的办法很多,好像只要我愿意,就都能做到,他是以党组织的身份和我谈今后工作的,这是三年多来第一次,我怎能不接受,不听命呢?入党时我的誓言不是说,要做一颗螺丝钉,安在哪里就在哪里嘛。但这件事使我后来,甚至许久的后来,我都认为这样的处理不合自己的心意,而且对形势的估计未免过于乐观,对我的处境也不够了解。但当时我不得不含着眼泪接受这一决定,无可奈何地向着南京走回去了。

这次回来自然引起了姚蓬子与冯达的注意与询问。姚蓬子很关心的样子,几次问我,见到鲁迅没有?见到茅盾没有?我始终说这次我去上海,还去了苏州,玩了一趟,看电影,坐双层公共汽车,什么人也没有去找,根本不想见人,玩得兴致索然。冯达似乎想得更多些。他对我说:“你为什么不就此远走高飞呢?应该设法,到苏联去,或者到苏区去。你只能从事写作,别的工作于你不适宜……”我只答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尽管去了上海,却会不到熟人,找不到朋友。我单身一人能有什么活动!你全清楚,现在我在上海已经没有什么朋友。几个过去在左联的熟人,他们不会关心我,我也不会随便相信他们,当然不去找他们。你不要再说这些梦话了。”

为着敷衍姚蓬子和冯达,我只能这样说,但同时,不管自己是否情愿,我必须着手进行党给我布置的任务,争取公开到上海去。我该怎样开始呢?我想不出好的办法,也无法预料前途的成败,我抱着茫然若失的心情大胆而又谨慎地开始自己的尝试。

一天我对姚蓬子说:“母亲带两个孩子回湖南,已经几个月了。我真担心他们,不知他们怎么生活下去。我想按月给他们寄一点生活费。我应该找个事做,找个差事,谋个职业,挣钱养家。做旁的事我没有本领,我只能编编刊物。我想到上海去编个刊物,你看行得通么?”

姚蓬子沉吟了一会说:“你要编刊物,我看国民党会一口答应,他们会给你一个刊物。”

我说:“不,我不替别人编,是我自己编刊物。你如果愿意,也可以去上海,我们合编。”蓬子摇头说:“这恐怕没有可能。”我说:“你不妨活动活动,试试看吧。”

不久姚蓬子告诉我,徐恩曾找我和他同去谈话。我实在不愿去,但为着争取公开离开南京,只得去了。

不记得是在徐的家里或是他的办公地方,我见到了徐恩曾。他说:“听说你想到上海去编刊物,可以的。你要编一个什么样的刊物?你打算要多少钱,要用些什么人,你说说看,我们帮助你。”我心里想,他们果然要利用我替国民党编刊物,我决不会干的。我答道:“我还没有过细地想,也没有具体的主张,我只是想找一家在上海的书店出版,自己编。”他说:“当然是你编,你自己编,不过有时候,大家商量一下。”我便说:“我想想再说。”这样,我们从徐恩曾那里出来。我对姚蓬子说:“他想插手我的刊物,我不能答应,我宁可不编。”

这时,我就去找谭惕吾,我对她说,我想找事做,上海、北平都可以,到一个没有任何政治背景的机关谋个职位,可以领点薪水寄回湖南,养活母子。我请她帮忙。过了些日子,她回复我说,她的朋友顾颉刚先生正在南京。顾先生在北平主持平民教育***,组织通俗读物的编辑出版,需要人,我去正合适。但是顾先生希望我不再参加社会活动。这个条件我是不可能同意的。这样,自然就又没有成功。

我一方面感到懊恼,因为争取公开离开南京,公开出去活动,两次尝试都没有成功。另一方面,我却又感到庆幸,幸而没有成功,我还得秘密逃出南京,倘能远走高飞,也许能到我向往已久的另一个自由天地去!我急忙写信给上海冯雪峰,报告他公开出来已无希望,我要求到上海去,到我向往的地方去。

不久,冯雪峰回信寄到方令孺家里,他同意了我的要求,并且约定了时间,派人在上海火车站接我。

三十起飞

离开南京前夕,我是在谭惕吾家中度过的。我向她商借二十元钱旅费,她慷慨地应允了,但钱在银行存着,要等到第二天才能取,这样我便睡在她家里。我手上原来还剩有十来块钱,离开南京时我把钱放在我桌子抽屉里,留给冯达。我希望在我走后,他可以用这笔钱回他的老家广东,离开国民党,不再在这伙狐群狗党淫威下苟延残喘混日子。他自己过去曾不止一次地向我这样表达过。

从我被绑架的第一天起,我恨他在敌人面前泄露了我们家的地址,我骂他朝秦暮楚,我也不相信他在我面前的忏悔,我向敌人几次提出要和他分开。同时我也警觉到,虽然在被囚禁期间,再没有我们知道住址的同志受我们的连累。但我对他仍有“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的一种无可奈何心情。特别是,长期以来我的真实的心情,急于想离开南京、重回革命队伍的心情,他是猜得出的,但他没有向敌人(包括姚蓬子)泄露,也没有劝阻妨碍过我。所以在我最后远走高飞离别南京的时候,我早已告别了老母和孩子,这时更不会对他还有任何留恋;我只希望他不要把自己陷落太深,越早离开南京回老家去越好。一九三八年我率西北战地服务团在西安工作时,收到他从广州寄到西安八路军办事处转给我的一封信。信中说广州沦陷在即,他要到香港去,希望我能为他介绍几个在香港文化界的朋友。我把这封信交给办事处主任林伯渠同志看过,没有给他回信,谁知他后来是什么下场呢?

有了第一次走出南京的经历,这次应该大胆一些了。但实际内心仍是十分兴奋和紧张。到苏区去,对上海的美好憧憬鼓舞着我;恶劣的环境,危险的旅程困扰着我,我必须千百倍的细心、谨慎,决不能功亏一篑,让美好的希望付诸流水。我一切言谈举止像往常一样,不让周围的人感觉有什么异样、破绽。我穿着整齐,极力压制自己,装做平静,像是到市场购物,又像去街头散步,我走出了苜蓿园,登上了火车,一颗急促跳动的心,才算平静下来,我恨这火车为什么走得这么慢,时间为什么这样长,上海怎么还没有到呢?

好不容易啊,火车的轰隆为车站上嘈杂的人声所代替,上海到了。我杂在乘客中,走下火车。眼光四面一扫,但见人头攒动,人群熙攘,却看不见一个熟识的人,没有人到车站来接我。我不敢在站台上久留,只得挤在下车旅客的人流中,跟着走向出口处。我极力回顾,仍然没有发现一个熟人。我是按规定的车次出来的,为什么没有人来接,是不是又出了意外?已经走近出口处,还不见有人来迎接,我正在惊疑不定时,忽然一个妇女隔着栏杆,喊了声冰姐。我应声一看,见一位穿着华丽,擦着胭脂口红的少女,隔着木栏杆,眼睛盯着我。她的面孔似乎在哪里见过,但又非常生疏。我装着没有听见,也没有停步,径直走出了出口处。这时她横拦在我前面,说了句规定接头的话,是什么内容我记不起了,没有错,是自己人。但是,不是说让一个认识我的熟人来接站吗?这个衣着漂亮的女人我并不认识嘛。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我又可能落在敌人的魔掌里了?我怎么办?走,我一边想,一边走,而且加快了步伐。那个女人抢先拦着我,重复着那接头的暗语,她显得有些焦急紧张。她说,有汽车在等你。我没有时间再考虑、判断。我想暗语是对头的,但这个人怎么也记不起曾在哪里见过。她会是敌人吗?果真是敌人,我又落在敌人的圈套里了。我将如何对待呢?我就仍说是到上海来玩的嘛。我随她上了停在路边的汽车,她把我送到西藏路一品香旅馆。

第二天,雪峰同周文一起来看我,我又见到熟人了,很是兴奋。雪峰告诉我,关于我去陕北的事,中央已回电同意。为了保证旅途的安全,万无一失,我们要做一些准备,要物色一个同行的人。还要置办行装,你自己再想想,还有什么事,可以提出来,都和周文接头。周文同志和我曾在左联共事,他工作细致、踏实、责任心强,热情不外露,给我的印象很好。他告诉我,去车站接我的那个女同志便是和他住机关的伴侣郑育之同志,是见过面的老相识。但我没有认出她来。回想起昨天我在车站初见她时的那种惶惑不安的样子,一定是很可笑的。

在我安心等待去陕北的日子里,一次和周文谈到在湖南老家的母亲,我想设法筹钱寄去。以后我去陕北,关山阻隔,鸿雁难通,天长日久,母子将何以为生?我岂忍心让他们沦为乞丐在家乡讨吃飘零吗?兴奋愉快的心情中又夹杂着焦急和沮丧。周文极力宽慰我,替我出主意。原来三三年我被绑架后,左联的朋友们一面大力营救,一面把我没有发表过的稿件拿去发表,换点稿费,寄给了在湖南的母亲。母亲曾把这事告诉过我,只是说得简单一些就是。这时,周文建议把不久前刚发表过的《松子》、《一月二十三日》、《陈伯祥》、《八月生活》、《团聚》等五篇近作汇编成集,如果字数不够,可以再把我被绑架后,左联朋友从我一堆旧稿中选出送去发表的《杨妈的日记》、《不算情书》、《莎菲日记第二部》等加在一起,就差不多了。

这就是由赵家璧先生主持的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在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出版的那本《意外集》。这稿费后来也汇到湖南给母亲作家用了。

这次一到上海,我便再一次向雪峰提出,要去拜望鲁迅先生,雪峰皱着眉头告诉我,先生病情仍不好,医生不准会客。特别是你吃了好几年的苦,现在出来了,马上要去西北,先生若见到你,情绪定会很激动,这对病很不利,还是不去吧。雪峰的话有理,我自然听从,我只好请雪峰在先生面前代我致意。

一天,雪峰又到旅馆来,对我说:孙夫人听说你出来了,要去西北,她很关心你;这是三百五十元,是孙夫人送你的。啊!孙夫人,宋庆龄女士,她是一位伟大的爱国的先行者,是我一向尊敬的伟大女性。她和鲁迅、蔡元培、杨杏佛、柳亚子等在我被绑架后从事的抗议运动和营救活动,在我被囚禁中,曾多么大地增加我对敌人斗争的勇气,给了我多么巨大的精神力量,他们为我,为一切革命者所做出的支持和牺牲,我是永远不能忘怀的。现在面对着这三百五十元钱,我的心感到灼热,感到温暖。三年多来,敌人对我制造了许多无耻下流的谣言,用软刀子杀我。一些不明真相的人,受了谣言的影响,也曾用怀疑的眼光审视我。这时孙夫人赠我的三百五十元所代表的对我政治上的信任,却比泰山还重,是千万两黄金难买的无价之宝,怎能不引起我由衷的感激之情呢?感谢你,敬爱的孙夫人!永生不忘你,敬爱的宋庆龄!

我马上就要去西北了,那里是充满希望的革命圣地,我将用自己的行动,回答孙夫人以及一切对我怀着信任,抱有希望的同志们和朋友们。

我把这三百五十元全都寄给了在湖南乡下的老母和我的一双儿女。我现在安心等待,我将无所牵挂地奔向苏区,参加红军,在党中央的直接指挥下,为革命的胜利而奋斗献身。

别了,同志们!朋友们!别了,亲人们!我们大家努力奋斗吧,我们还会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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