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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福看得,心中很是失望。敢情这老头儿大白天爬到这墙壁屋顶上,竟是来捉小蜈蚣来了?
他没了心思,心想这老头儿虽行为怪异,但断不会有害人之举。便想要跳下屋去。忽然就见老头儿猛地站了起来,手往前抓去。东福心中好奇,转身去看,老头儿一抓之中,竟逮回一条尺多长的黑黄相间的小蛇。东福认得那蛇,名为“乌稍蛇”,喜盘踞在屋顶草堆,专吃老鼠蚊虫,属无毒蛇类。
老头儿想是很少捉蛇,虽将蛇抓起来了,却并不曾捏了蛇的七寸,只用两个手指头夹住它的中段,还不敢用力,生怕把小蛇弄死了。小蛇腰身被夹,身段却仍是灵活,忽然闪电般翘起头来就咬。老头儿将手往下一转,蛇头但被甩得变了方向。却不料那蛇冰凉滑腻,这一甩之间,竟从指尖溜了下去。小蛇掉在屋顶上,得了逃生的机会,立时便游走了。老头儿大急,哪里肯罢休,身子一纵便要去抓。小蛇却顺着屋瓦间的空隙溜进屋梁里去了。
老头儿趴在屋顶上,轻轻挪开瓦片。将眼睛凑到缝隙中瞧了一瞧,想是又找到了小蛇的踪迹,忽然跃起,一个鹞子翻身,人已悬到屋梁底下去了。东福怕他吓到散府家人,忙跟着翻下屋顶,倒吊在房梁上看时,老头儿已经顺了屋梁窜入小院的小花厅里去了。
东福看四下无人,心里觉得这老头儿虽恶心点,却很是好玩。便也顺了屋檩轻轻跃入小花厅。却见老头儿正蹲伏在小花厅粗大的正梁上,愁眉苦脸,满眼失望之色。想是未寻到小蛇的踪影了。东福轻轻过去蹲在老头儿旁边。老头儿望他一眼问道:“你可见了它溜去哪儿了?”东福摇摇头,笑着说道:“你若想要,改天我捉一条大的给你。”老头儿喜出望外,说道:“说话可要当真,玩笑不得。”想一想,又伸出手来握住东福的手,摇着道:“却不要大的,就要一条和这个一般儿的大小的,心里不害怕。”东福看他犹如一个小孩一般,心里好笑,连忙点头。
老头儿忽然手一紧,另一手放到嘴边,轻轻嘘了一声。东福早已听得有人往这边来,但却还隔得远。他本是散府的,自然不以为意。不想老头竟也能听出,可见功力深厚了。东福便也不再言语,且看他怎么办。
老头儿很是怕人见到,轻轻拉了东福,挪到屋角房梁交叉处蹲了。刚刚蹲好,脚步声已近到门口了。老头儿吃惊,抓着东福的那只手也不敢松开,生怕惊动了屋外人。东福被他紧抓着一只手,见他那紧张样子,分明像个“梁上君子”,哪里还有半分武林高手的架势。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得由他抓着。
脚步声到得花厅门口,便慢慢走进来了。却是散夫人。老头儿蹲着,看见散夫人进来,忽然眼睛一亮。东福看得清楚,心中暗想,莫非他认识散夫人?正想着,花厅中又轻移莲步,进来一人,却是散参花。这一次,眼睛一亮的自然变成东福了。不知她们到花厅中要谈些甚么?东福想要跳下去,却被老头儿紧紧抓着,一双眼睛很是着急害怕,犹如做错事的小孩。东福不明白他心里想甚么,却也跳不开,只好也呆呆蹲着了。
散夫人在花厅偏侧的椅子上坐了,散参花却并不坐下,绕到椅子后说道:“母亲,我来帮您捶捶肩吧。”散夫人微笑着点头,微闭上眼睛。散参花站在椅后后,轻轻捶着,手法娴熟,想是常帮散夫人捶的。
散夫人坐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东福今天没在么?”散参花笑笑,说道:“早上和宝丁他们一道去转街子,回转时又说要买什么东西,到这会儿还没回来。”散夫人微微笑着点头,说道:“这孩子!“
又过了一会儿。散夫人伸手拿了散参花的手道:“别捶了,你也累了,坐下来,我们娘俩儿叨叨话儿。“散参花依言,先用花厅桌上的小茶壶斟了两盏茶端了放在小几上,才搬了一个雕花圆凳挨了散夫人坐下。
散夫人端起茶,抿了一口,问道:“参儿,你觉得东福这孩子怎么样?”散参花想了一想,笑道:“东福很不错呀。人品又端正,相貌也端庄,温厚善良,又很单纯。”散夫人也点点头道:“我也很喜欢这孩子。”
东福在梁上,料不到话题竟扯到自己身上来了,顿时也如那老头儿一般,蹲在梁上一动也不敢动了。若是此时被发现,无论如何都有些尴尬。身子虽不敢动,心里头却又甜滋滋的,很为散参花说他“人品又端正,相貌也端庄”而高兴。他心里对散参花百般爱慕,这夸奖的话从散参花嘴中说出来,听到他耳朵里,那便如用蜜糖泡过一般了。
散夫人将茶盏放到几上,说道:“参儿,你可记得我那日晚上说过酝酿已久的一件事?”散参花点点头笑道:“母亲说时很高兴,想是什么好事儿,又不肯告诉我们么。”
东福蹲在梁上,听到散夫人这么说,忽然隐隐猜到一点儿。一颗心立时开始扑通扑通狂跳,脸也微微有些红了。老头儿抓着他的手,自然感觉到东福的异样,有些惊奇地多看了他两眼。
散夫人把散参花细细端详了一会儿,一股笑意便慢慢在她脸上泛起,扩散,犹如涟漪般一圈圈荡漾。散参花的脸忽然变得很苍白,她本来就肤色白晰,脸色虽这般变了,却只是显得脸苍白了一些,散夫人并未发现,依然拉着他的手,轻声而又欢愉地说道:“参儿,我们寻到东福也有好一段日子了。你温柔冷静,东福善良单纯,我总觉得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我有心将你许配给东福,相信这一段姻缘,也一定能让九泉之下的师妹与正江欢喜瞑目。”散夫人对这一件事盘算已久,说起来便不打停顿,痛痛快快一口说完。
东福中蹲在梁上,一动不敢动时,听得散夫人说:“我有心将你许配给东福”时,只觉得一股血气只灌头顶,热热的甜甜的几乎要将他击晕过去。心头的狂喜与不安令他整个人都颤栗起来。
他本在宝丁说亲那会儿,也是他最失意的时候坐在后山的石上一个人伤心孤寂,不意竟遇见了散参花如仙子般从天而降。从此便心生倾慕,留恋不已。他从小没有父母的疼爱,只有一个法宝大师是最亲的人,但在潜意识里,早将散参花当做自己最亲最爱的人。几乎没有过别的想法,只是觉得,散参花在哪里,他便可以跟着在哪里,只要能时时看见她款款的身影,听到她温柔的声音,看到她星空一般明亮恬静的眼睛,东福便没觉得心满意足。散夫人告诉了他父母的身世,又一再的嘱托不要轻易地复仇,东福从没有半分言语,就只是因为他心里塞着满满的全是对散参花的眷恋与爱慕。在散府这样一转眼半年住下来,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不适,一来散夫人是他的亲人,二来,只因为有心中的佳人相伴,住在哪里,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要说散府还是锦衣玉食,便是日日吃着野菜拌糠,只要是与散参花在一起,那便是天底下最好的美味。
东福不止一次见到宝丁与翠翠相濡以沫,互相疼爱的情景。有时候翠翠在院中困难地拎着大桶的水,正在剪枝的宝丁放下手中的大剪,说一声“我来”,几步便将水桶拎过去。翠翠温柔地笑着,拿出帕子细细擦去他额头渗出的汗。两人会默默地会心一笑。东福无意地看在眼里,微微笑起来。感受着这温馨同时,便有一个什么尖尖细细的东西深深钻入他的心底,勾起他的渴望,点燃他的希望。其实在梦里,悄悄地梦见佳人,笑语嫣然,怕也不止一回了罢。
东福心头的狂喜,是因为这样的事情来得太突然了。对于不安,他却只是有隐隐的感觉,如一层云一般绕在心头,说不出所以然。
散夫人竹筒倒豆一般将心头的话说完,发现散参花并没有答话,眼低垂着,轻咬着嘴唇,脸色很是苍白,这才觉得不对,有些诧异地抓住散参花的手,轻轻唤道:“参儿?”
“母亲!”散参花猛然站起,跪了下来。散夫人大为意外,弯腰扶着她道:“参儿,有什么话好好起来说罢。”
散参花没有起来,只是低眉垂目道:“这一路来到宁海镇,母亲一再让参儿细心照看东福,参儿一心一意将东福当作亲生的弟弟一般看待,参儿早将东福看成了自己的弟弟,我心里,心里……”
她语气仓促,心中纷乱,只是觉得散夫人这如此突然的一袭话完全扰乱了她的心神,突然要将一直以来当成亲弟弟的东福变成夫君,似乎总是难以接受的事情。但“心里不愿意”却始终是说不出口来。
散夫人呆了一呆,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散去。默然地呆坐了一会儿,才站起来,叹一口气道:“唉,这也是我的疏忽。我只看着你们说说笑笑,原以为早已是情投意合。却不料将算盘打歪了。”她心中本是极力看好这一对儿,却不料女儿心中根本无意。也便不再多讲,只对散参花说道:“你既然不愿意,我便也不再提这件事。你起来罢,只当娘没有说过好了。”说着,心中遗憾,背转了身慢慢离去。
散参花心中难过。知道这样违背母亲的意思必然令她难受,却又觉得不能不讲,一个人孤零零跪在地上,轻轻抽泣,半天都没有起来。
最难过的却莫过于东福了。他见到散参花跪下来,心中便陡地一凉,一颗心只往下沉,又听得散参花亲口说出“一心一意将东福当作亲生的弟弟”,立时便觉得如一盆冰水临头浇下,瞬间从心凉到脚,手足都变得冰凉,一张脸纸一样白,心痛得似乎裂成了几瓣。又似突然坠入了冰窖之中,寒凉刺骨,只将身子摇了两摇,险些从大梁上摔了下去,被老头儿用手紧紧抓住,才稳下来。幸而散夫人处于惊诧中,散参花又心情矛盾,两人都没有注意到这微微的异响。
老头儿一直听着这段对话,看着东福脸变得通红,又变得煞白,感觉到他手已是冰凉一片,如何不明白其中原由。只是暗暗在心中叹息。用手紧紧抓着东福,不敢松一下,生怕他难过得掉了下去。
散参花抽泣了一会儿,终于从地上起来,轻轻抹着眼睛,心事重重,慢慢走了出去。
东福在梁上看着她窈窕的身影慢慢离开,便只觉得自己的心似乎变成了一团丝,随着她轻轻一步一步地走远,心便慢慢儿一根一根被抽走,到最后什么都不剩了。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了。便只是呆呆地看着粉色的裙影消失,听得脚步声渐远,却半天都没有动弹。
老头儿叹一声气,轻轻一弯手,便将东福拉了背在背上。他也不算瘦,但无论如何背起东福这样一个身高腿长的年青人,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老头儿却轻松得像将一个布囊背在背上一般,如一个猴子一样,跳出大梁,跃上屋顶,只几个纵起,便已在房檐之上消失成一个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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