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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值仲冬,浮华仍旧穿着清透的绫罗薄衫,支摘窗半遮半掩,兽金炉里燃着催情的香根,袅袅青烟细若游丝,若即若离地透过?垂帘帐幔,她自?美人榻上起身,待侍女上了酒菜,执起酒樽送至庞礼臣唇边,浮华媚眼如?丝地道:“衙内好久没来寻人家,衙内不若先罚个酒,润润身子。”
庞礼臣的皮相虽不如?温廷安那般白皙匀腻,但?胜在五官周正,鬓裁如?刀,造相粗粝,因是习武出身,骨相每一处都似是刀锋划过?,一横一竖俱是锐利的棱角,毫无一丝可松弛轻柔的余地。
这般风骨的男儿,浮华最为钦赏,这也?不是说不待见温廷安的意思,而?是温廷安皮相生?得太好了,每逢浮华见着,多少有些自?惭形愧,行那事儿时,兴致多少也?会减淡几分。
殊不知,庞礼臣今日不是来寻欢□□的。
打?从晌午时分与温廷安接触过?,他就?被一团怪异的思绪深深笼罩,脑海里,尽是萦绕着那一团娴淡辛凉的香气,光是想?着有贵女寻温廷安送了一只香囊,庞礼臣心中就?不大舒服,但?又理不清为何旁人送好兄弟情物,他就?会心生?不悦。
这般的思绪箍在心头,他连习枪的兴致都没了,虽然说温廷安生?得俊俏温隽,有闺阁之家喜欢乃属常事,但?庞礼臣就?是没来由心中不虞。
庞礼臣抿了抿唇角,灌了一口?清酒,想?着浮华是经常伺候温廷安,不由看她的眼神也?悍然了一些,盘诘浮华道:“你给温廷安送过?香囊么??”
浮华先是被问得一怔,继而?摇头道:“奴乃是风尘女子,任何事都自?当是拎得清清楚楚,平素仅伺候温少爷,但?绝不会生?出一丝不该有的想?头。”
庞礼臣凌然地看了她一眼,并未接话,可见对这般话辞并不甚满意。
话至此,浮华是个伶俐的,一面?为庞礼臣斟酒,一面?笑道:“衙内怎的这般问起来,可是有姑娘家对温少爷芳心暗许?”
浮华隐隐约约也?猜着了,这个纨绔少爷,估摸着是个喜新厌旧的,有了朱砂痣,转眼就?忘却了抱春楼里那一抹蚊子血,难怪这般久没来寻她,应当是溺死在别人的温柔乡里了,亏她数日前?打?听过?,温廷安回族学念书了,可见是个幌子,浪子怎么?可能回头。
但?浮华捉摸不透庞礼臣的脾性,她话一落,倏然发觉庞礼臣攥紧了那一只瓷青缠枝鸳鸯纹阔口?酒樽,凌厉道:“你胡说什么??本衙内问过?他了,他说只是路途上救下了一个姑娘,那姑娘为了酬谢,故赠送了一只香囊,又未说倾心予他!”
浮华一听,自?认为算是明白了:“衙内可是喜欢那个姑娘,本该是您英雄救美,结果,温少爷抢了您的风头?”
庞礼臣一脸悚然:“本衙内怎么?可能喜欢那个姑娘!”他连那个姑娘姓甚名谁都不知,再说了,他在意的根本不是送温廷安香囊的那人究竟是谁,他真正在意的是……
后半截话,令庞礼臣委实难以启齿。
他堂堂九尺男儿,生?平头一回为此私情所缧绁,但?此事,他决计不能教武院的那些弟兄们晓得,知晓后还指不定笑话他,也?不能让温廷安知悉,思来想?去,唯一能倾诉的只有共度过?风月的浮华了。
庞礼臣五指握成拳心抵在膝头,踌躇了好一会儿,才道:“其实,这事儿与本衙内无甚关系,是本衙内武院里的一个同侪,见温廷安收到了香囊,这人心里不大高兴。他不在乎给温廷安送香囊的姑娘是谁,他在乎的,不是那个姑娘……”庞礼臣话至尾梢,脸膛泛着微红之色,“他不大希望旁人喜欢温廷安,也?不希望温廷安喜欢旁人。”
他说得足够直白,久经人事的浮华又怎能够听不出,震愕地失色,捂唇道:“衙内的这位同侪,大抵是对男人有些个意思罢,是个虚人……”
悬在庞礼臣脑袋上的那根弦,悄然之间?崩断了。
他是个断袖么??
庞礼臣有些难以置信,良久,缓缓起身,自?袖囊里摸出了一颗银锭搁在了绣桌上,口?吻艰涩,但?话辞暗藏威胁,道:“今日就?当本衙内没到过?此处,那一番话你也?权当没听过?,若是胆敢嘴碎半分,本衙内就?削了你的嘴,知否?”
事关重?大,浮华身子剧烈地颤了一颤,惶然地跪伏了下来,磕头称是。纵然庞礼臣对那个同侪隐去了名分,凭她与庞礼臣相处这般久,见他容色这般失魂落魄,想?必这个同侪,可能就?是他自?己,但?他没明说,她也?不绝去点破。
但?浮华想?破脑袋都没料着,庞家四郎居然会是个虚的。
这一日,庞礼臣丢了魂儿般,回至太保府已至掌灯时分,适逢庞枢密使庞珑散值回来,曲氏已经吩咐下人将晚膳备上花厅,曲氏眼尖儿,发现儿子身上萦绕着一阵脂粉气息,晓得他又去烟花之地,忙命他快去洗漱,否则到时候老爷瞅见,又要训斥他了。
花厅里生?了暖炉,暖炉捂化了冬夜的寒意,但?捂不化庞珑脸上结着的冷霜,殿前?司与刑部昨夜联袂下饵抓谍,不仅没抓着谍者,居然还将饵丝给丢了,钟伯清说窃走梁庚尧的那个奸人,轻功极好,纵使身中软骨散,他们的人也?根本追不上。
钟伯清说怀疑这个奸人,与温家大郎温廷安有所牵扯,遂特地去查了温廷安昨夜的行踪,发现她去了一趟閤门,但?具体在閤门里做的事情,倒未发现异况,禁军也?将閤门彻头彻尾搜寻一回,遍寻无获,未发现梁庚尧的蛛丝马迹。
温廷安故意将那个刺客暴露给刑部,定是声东击西之计,梁庚尧很可能就?藏在那一辆马车里,但?当时所有人都中计了,没发现这等破绽。
庞珑一直觉得温廷安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想?不到他还会在这一桩事体上插足。这人没他所想?得这般简单。
庞珑拈须,乜斜了庞礼臣一眼,看儿子这般魂不守舍的样子,似乎被什么?东西夺舍了似的,心中郁结,喝道:“你今儿是不是又跟那个温家大郎鬼混去了!”
庞礼臣仍在想?着自?己有无可能是个断袖之事,被父亲这般一斥,如?梦初醒般,听到温廷安的名字,庞礼臣不免一阵心虚,立即辩驳道:“怎么?可能,这不快要升舍试了,我?这几日皆是在校场习功学武呢,哪来闲情逸趣去鬼混。”
庞礼臣扯谎能做到面?不改色、蒙混过?关,庞珑听罢,适才容色稍霁,道:“如?今国事内外交忧,两党相争激烈,庞家与温家水火不相容,你少与那个温大郎来往,他就?是个卑劣纨绔,将来没什么?出息,而?你是继承大统的人,理当拎得清轻重?缓急。”
庞礼臣不大喜欢庞珑对温廷安评头论足,驳斥道:“谁说温廷安没有出息,他律学学得可好了,雍院的外舍生?很多都来寻他讨教呢,我?也?寻他请教一二,他讲得真真切切,我?一个对律学一窍不通的人,都听得有那么?回事。”
庞珑冷哼一声,“他跟你有些交情,你就?使劲帮他说话罢。”
放眼洛阳贵胄子弟之流,谁人不知温廷安是个什么?德行,一年前?打?马聚赌,被吕鼋勒令遣退,这人考乡试,但?连个举子都未中,三日前?刚刚回族学重?新学读,要在五日内通过?升舍试成为内舍生?,这简直是痴人说梦。
自?家儿子跟这样的纨绔待在一起,只会是近墨者黑。
庞礼臣还想?再说什么?,庞珑下了通牒:“你最近除了学武,还要多学新律,我?给你请了个侍讲学士,这两日从酉时三刻开始补学。”
毫无转圜余地,却教庞礼臣体会到一种难能言喻的痛苦滋味。
他想?,浮华一语成谶,自?己似乎大概真对温廷安存了那么?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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