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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寄看得心酸,张嘴说:「要么,我去吧……」
「胡说八道!」沈以良横了他一眼,却伸手握紧了杨寄的手,捏了一会儿才放开,「你又不姓沈,难道要害我们欺君罔上的罪名?」他环顾了一下家里,故意带着些轻松的笑容:「你们看看,山子是马上要当新阿父的人了,阿岭的身子骨必定是经不起的,阿岳年龄还差一大截,也不必谈他。还是我去合适。」
沈山从腰间摸出一个铜钱,看了看杨寄说:「这样吧,阿末不是喜欢赌么?今日我们也赌一赌,赌个天命,看该谁去。天命定了,咱们也别推三阻四了,可知今天还要裁量衣服丶购买铠甲,明儿大早就要应卯了!」
沈山拿一枝笔在钱的一面点了一点墨迹。「我要这一面。」他抖着手把铜钱递给了杨寄,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杨寄进行过无数次豪赌,抛掷铜钱这类小把戏那是要哪面是哪面,可是今天亦紧张得手抖。那枚小小的紫铜铸币,外圆内方,入手沉甸甸的,正反两面被摩挲得光滑,还带着微微的汗湿,但画点的一面有剪边的痕迹(2)。杨寄忖度了一会儿,看看沈家人的神色,他掂了掂手里的钱,终于深吸一口气,把铜钱抛向了天空。
他们分明地听见铜币「铮铮」的声响,来不及瞬目的刹那,已经「啪」地一声,被杨寄的手掌按在桌子上。
也不知在这样凝滞的气氛里过了多久,杨寄终于在大家的瞩目中万分艰难地挪开了手。钱币一点点露出来,果然上头赫然一点黑斑。沈山一下子坐到椅子上,而他的妻子张氏叫了一声双眼上插,被眼疾手快的沈沅扶住了。沈山含泪看了看恹恹的妻子,却对大家道:「这是天命,谁都别和我争!」
这样的天命,让沈家人泪水涟涟。沈鲁氏和媳妇丶女儿,用骆家下聘的素绢,连夜为沈山赶制了几套新衣。第二日天还未亮,全家围在即将应卯出征的沈山身边,为他小心穿好这新做下的洁白的中单,又套上刚刚买来的新铁铸成的鳞甲和头盔,拿上他最感趁手的大刀。
千叮咛丶万嘱咐,当母亲的哭得说不出话来,捶着胸「嗬嗬」有声,只在急促呼吸的间隙,沙哑地呼喊两声:「一切当心!」又满眼通红地责怪女儿:「阿圆!怎么没有把丝绵再絮得厚一些呢?万一是到北边打仗,天寒地冻的怎么受得了啊?!」
张氏更是不舍到生恨,一边为丈夫紧着铠甲的带子,一边喃喃地骂他狠心薄情。沈山盯着妻子还没凸起来的肚子,强笑道:「要是生下来,就取名为『征』吧……」惹得张氏几乎伤心地又要晕厥过去。
沈以良抚着儿子粗糙的脸,板得铁块一样没忍心再让儿子伤感,转而瞪着一旁还在翻书的沈岭吼道:「翻什么破书!大家都忙得没头苍蝇似的,就你还有这闲工夫!还不和你大兄说点什么!」
沈岭放下手里的书本,眼角含着一些晶莹,但显得比所有人都冷静。他站在哥哥面前,比他矮半个头,瘦一大圈,可眸子里光泽流转,如夜海起浪,又宛如古井一样,深邃沉静,却能映出一轮明月。他开口缓缓道:「大兄,我今日并没有闲着。我到市集上打听到了,这场仗,起由是当朝的陛下以庶子登位,分封在越地的建德王不服,发檄文昭告天下,说自己这个兄长是谗害太子丶弑杀父皇的元凶,号召天下共讨。江陵王丶河间王和颍川王便都起兵响应。」
「这又如何?」大家都听呆了,但也没明白沈岭的意思。
沈岭睫毛一翣,盖住了眸子中的光华,低声道:「今上无道,且无智。兵燹迭起,狼烟遍地了,才晓得徵召士卒——又都是全无训练的士卒。我估计四王合力,势不可挡,有破皇都的可能。这段日子拉来的壮丁纯粹给今上的灭亡垫背呢!阿兄不如在军中装憨,不要贪图功劳抢着上阵,等时机到了,倒戈保身,投靠四王中任意一个,到时候再视形势使力,不仅活下来的机会大些,指不定还能立功呢。」
这般言论可真是大逆不道!沈岭目中微显悲伤,声音愈发低沉:「阿兄,这也是一场豪赌,赌不赌得赢,既要看天命,也还要看眼光。希望……我赌的是对的。」
此时,天光已经蒙蒙发亮,看视更漏,已经交了寅正。沈山眨巴着眼睛,琢磨着弟弟的话,但时光不能等人,只能在父亲和沈岭丶杨寄的陪伴下,来到东城门口。
那里黑压压一片都是人,送亲人上沙场的,有白发苍苍的老父母,有大腹便便的孕妻,还有身量不足的孩子,彼此执手话别,其状戚戚,叫人不忍直视。少顷,城墙上观台的钟声响起,悠远绵长,令闻者都是一惊,那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丶哭泣声也渐渐变得轻微了。台上一个黄门侍宦打扮的人,尖着喉咙冲下面喊话,远远的也听不太清楚。沈以良问儿子:「那老公鸭一般的人在说什么?」
沈山摇摇头,表示没听懂。沈岭沉默了一会儿,冷笑道:「号召大家『视死忽如归,捐躯赴国难』。」杨寄捏了捏拳头道:「他们兄弟打架,要我们赴什么国难!」
沈岭冷笑道:「当年汉武想大宛的汗血宝马,出征万里,劳师动众,死了多少汉家子弟,他也并没有自己去……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儿,何曾把我们放在眼睛里过?」
两个人窃窃私语才讲了一半,那边穿官服的倒又来了。几十个人身披明光铠甲,手执长鞭,驱散送行的人群,被鞭梢甩到的,立刻就是衣裂血出。沈家两人和杨寄,只能退到后面。
一会儿,又一名穿官服的前来四处巡察,时不时用手中未曾出鞘的剑,指指那些看上去身强体壮的汉子,那些汉子便被推搡到前面。转眼来到沈山身边,好好地打量了几眼,那人问:「原来是干什么的?擅长些什么?」
沈山身子粗壮,个头也不小,又是一对铜铃般的大眼睛,显得英气十足,可惜偏生长了个吃肉的大肚皮,显得有些怪异。他记起弟弟的嘱咐,便憨憨笑道:「小的原是上灶的厨子。最会吃!使君若是考我:猪身上那块肉最嫩,或者是下水怎么烧煮没有膻味,我都懂!」那官员皱了皱眉头,想了想喝道:「发到后头伙夫那里吧。如此粗笨,也只能做做粗重活计,立不了功,封不了侯的。」
☆丶第6章愁云
送别了大郎沈山,沈家都是愁云满面的模样,果然这日的天气也应景,先是阴沉沉的,过了午,云层越压越密实,酷烈的太阳光只在云边上勾了一道金边,便很快被湮没了。雷声突然一下如劈到人耳边一般,炸得人头皮发麻。紧跟着,密密的雨带着狂劲砸下来,雹子似的狠厉,地面上玉柱般溅起多高的水花儿。
沈沅想着哥哥此刻大约上路了,在这样一个暴风骤雨的日子,踏着足下的泥泞,去向那个阴灰色的丶没有希望的未来,她趁着雨声,不停地流着眼泪。
杨寄见她的样子,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好容易有个两人独处的时候,瞥瞥四下左右无人,便把她的肩膀揽在自己怀里,低声劝她:「你往好处想。大郎力气大,又是个伙夫,指不定征役回来了,他也还没有见到前线的样子。再进一步说,二郎读书多,想得细,万一他说对了,大郎不光不会有事,反而能从里头升发,说不定给你父母嫂嫂挣个诰命,那不是更欢喜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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