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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的路上,少年石头一遍遍提起她威风凛凛的样子,说:“你的样儿真吓人,窑客们全让你镇住了。”灯芯笑着问:“你怕不?”石头闪了下眼睛,道:“不怕。”“咋个不怕?”石头哧地一笑:“你是姐姐呀。”
两个人都笑出声来。
这是次日的上午,太阳从山顶温暖地照下来,包裹着他们的身子。朝后望去,渐渐远去的南山如同一个巨大的背影,掩住了很多温情和浪漫,也掩住了少奶奶灯芯的一腔心事。在窑上,她硬是狠着心子,没跟老管家和福承认,二瘸子并不是她娘家人。有些事,该作假时真得作假,要不,这几十号窑客,单凭了一个和福,是镇不住的。山道弯弯,七曲八拐,春末的和风吹着两张年轻的脸,少奶奶灯芯的心慢慢随山色荡漾成一片。走不多时,她忽然唤石头,让他也骑上来。石头扭捏着,最终还是红着脸跃上了骡背。骡子再走时,一股陌生的男儿气息便扑扑地涌来,激荡着心扉。少奶奶灯芯忍不住抓了石头的手,让他环住自个的腰。
抱紧了哎——她在心里唤了一声。
骡儿噔噔,心儿扑扑,一路,竟是那般的美好。
33
窑头杨二是让一句着实惊吓的话唤回去的。
一日,后山半仙刘瞎子无意间转到了南山青石岭上,他是南山老财主陈七斤拿枣红大马驮去禳眼的。七斤老婆跟姑娘久病不起,吃了中医李三慢半年中药,还不见好转。半仙刘瞎子花了七天时间,灶台换了位,院门掉了向,烟囱高砌了二尺七,还说院里有阴气,像是从山上刮来的,便让老财主陈七斤陪他山上走走。刚到青石岭,半仙突然止了步,鼻子四下嗅嗅,大叫一声,阴脉在此!遂轰然倒地。半日醒神,惊道,此处必有阴宅一座,阴屋七间,可恨小人在此宅做下手脚,阴血浸山,风卷四漫,青石岭家家不安,每二年发一小丧,三年一大丧,女眷尤甚。此宅不挪,非但该姓后人不得安宁,还要殃及青石岭整个无辜。
云毕,似大病一场,嘴角抽筋,四肢冰凉。南山老财主陈七斤急唤家丁抬他回去,上书房静缓二日。半仙刘瞎子忽然提出告辞,说此处地脉如此险恶,不敢久留。早有闻声赶来的众乡亲跪地磕头作揖,求他尽心禳眼,还青石岭乾坤朗日。阴宅后人更是惶恐不已,生怕半仙一走丧事临门,半仙不答应便长跪不起。
没办法,半仙刘瞎子经不住众人恳求,答应留下来替青石岭安脉降阴,不过他提出一个要求,如果他说了,整个青石岭就得照做。众人早让他说得胆寒心惊,哪还有不依的道理,纷纷点头说是。半仙刘瞎子这才让众人走开,关起门来发神,半天,便有神灵附体,他借二郎神的口说,这地阴宅压住了阳宅,凶气四散,惊动了玉皇,玉皇将派十五个天兵,前来捉拿染了凶气的人,两月之内如果不迁阴宅,不把凶气除尽,青石岭将会连办十五起丧事。云毕,二郎神脱了体,一道青烟冲天而去。半仙几近虚脱,躺炕上缓了一夜才见好转。
青石岭上顿时乱作一团。
半仙所说阴宅正是杨二家祖坟,杨二兄弟这才急急差人将杨二唤回去。杀鸡宰羊招待一番,半仙刘瞎子拿出罗盘,四山定位,择了新茔,但说迁坟必在七七四十九日以后正午,其间杨姓一脉不得外出,日日须烧香拜佛,将亡灵一一召唤回来,才能永久安息,若要漏掉一个亡灵,青石岭必将遭更大报复。半仙一说,青石岭更惊,老财主陈七斤生怕杨家不守规矩,祸及四方,便日日前来,看贼一样看住他们。
这下,杨家便有好戏看了。
管家六根陷入了惶惶不安之中,果果刺的事没弄成,令他大为扫兴,一场黄粱美梦转眼落空。马巴佬紧赶慢赶,还是没把事情拦住,嫁的要嫁,娶的要娶,他奈何得了?不过,他跟管家六根说,果果刺嫁的绝不是什么家底殷实的人家,是穷得叮当响的老管家和福的外甥。
和福,你好狠啊!管家六根恨道。
果果刺带来的不安还未消除,又听说窑头杨二家出了事,管家六根顿叹老天不开眼,硬是跟他作对哩。这天,又听和福在窑上大兴土木,还把南山煤窑掌控在了自个手中,更是气得他咬牙切齿。和福,你等着,我要不给你点厉害,我就不是爹娘养的!
管家六根走进下河院,东家庄地抱着烟壶打盹,听见脚步连头也不抬。他默站片刻,想退出来。东家庄地懒懒地说:“来了?”
管家六根说:“想跟你说说油坊的事儿。”
“油坊又咋了?”
“没咋。”
“没咋说甚?”东家庄地这才睁开眼,看得出他憔悴了不少,眼皮松弛着,脸色蜡黄,眉宇间都是一股松散劲儿。
管家六根试探着问:“身子不舒服?”庄地哼了声,手摆了摆,示意叫他坐。管家六根一时无话,他本是来探听消息的,少奶奶灯芯窑上的作为令他大吃一惊,她居然不顾女人不能上窑的禁忌到窑上大耍威风,还让和福停了新老两巷的煤,白日黑夜在老巷瞎折腾,他猜想这不是东家庄地的主意。
“窑上的事你都听说了?”管家六根还在斟酌词儿,东家庄地倒是问上了。
“才听说。”
“你咋个看?”东家庄地目光盯他脸上,那目光似真似假,一时让管家六根猜不透心思,只好模棱两可说:“少奶奶上窑,多少欠妥,不过事已至此,东家也不必太在心上,让和福多操心就是。”东家庄地咂口烟,像是不愿听少奶奶灯芯的名字。管家六根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继续说了些担忧的话,见东家庄地眉头紧在了一起,这才微微一笑说:“我这话兴许是多余,还是不说的好。”东家庄地抬起头,像是憋足了劲地忽然问:“老窑咋回事儿?”
六根吃了一惊,想不到庄地问这个,忙说:“老窑的事我才听说,都怪杨二不上心,不过我想他兴许有他的道理。”
“你不是常到窑上去么,一点不知道?”
“看你,知道能让他这样?窑上的事我不大在行,不比油坊……”六根还想解释。庄地制止他说:“算了,现在说也晚了。”估摸着再坐下去不会有好话,管家六根想走,就听东家庄地满是关切地问:“招弟几个月了?”
“快过生日了。”
“哦。这是老三吧?”
“是老四。”
“老四?哟嘿嘿,看我这记性,真是老糊涂了,这都老四了。快快快,引我去看看,过年连压岁钱还没给哩,走,走。”东家庄地说着话拉起六根,唤奶妈仁顺嫂拿东西,一口一个“这都老四了,老四了呀,天老爷,老四!”往六根家去。
再看六根,脸跟白菜帮子样,青得没一点血色。他坚信东家庄地绝不会老到这个程度,老三满月时他还张罗着要喝酒,他这是故意,瞧他说老四时那个激动样,恨不得把满胸腔的气都用到“四”上。这个下午着实让六根煎熬了一番,东家庄地的热情超出他的想象好几倍,他里外转悠,不时指手画脚说这儿该修了那儿该拆了,还当着柳条儿面说六根真是好气力呀,都弄出四个了,瞧瞧,多招人喜欢。最可气的是村巷里不时拉住人的手,瞧我这记性,只当生了三个,老四这都会笑了。人们起先惊讶,当东家庄地真的犯了糊涂,等明白过来时全都意味深长地笑了。
管家六根恨得咬牙切齿。
天刚擦黑,他耐不住心里的火,想去下河院发泄一通,你有多大本事,娶三房女人下一个半命仙,今儿不知明儿,敢拿我羞辱。路上碰到日竿子,非要拉他上屋,进门就听日竿子说:“得忍,忍字头上一把刀。”
“我恨不得宰了他。”
“看你,气量小了不是?犯得着鸡毛蒜皮跟他斗,小不忍乱大谋,不能上他当。”劝了半天,才把六根火压住。日竿子拿出一瓶白干,二人喝了,六根说:“我要弄不垮下河院,我他妈不是爹娘养的。”日竿子接话道:“庄地有啥心机,是和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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