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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变起萧墙
梁萧心情一变,有了念头:“我解不出天机十算,留在这里惹人耻笑。”他萌生去意,转念又想,“晓霜心肠好,这些年大约怕扰了我钻研算学,所以不来见我。也不知道她那怪病怎么样了?我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别人可以不见,她是一定要打个招呼。”
他向梅影打听,得知花晓霜住在南方“幽禅苑”。他钻研算学已久,不复幼年时轻浮跳脱,忖想着花晓霜好洁,特意洗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将宝剑斜插腰间,观花望柳,一路寻去。
不一时,寻到“幽禅苑”外,门前竖了一块汉白玉碑,上镌两行狂草:“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字字龙蟠凤翔,飘逸不凡,看落款又是落魄狂生。梁萧心想:“这人字写得洒脱,名字又叫狂生,想必是个极潇洒极豪放的人物。若有机缘,真想与他结识结识。”
天机宫因山造房,古木秀石比比皆是,幽禅苑尤为之胜,林中小径三步一折,十步一转。梁萧走了片时,望见一栋小楼,逼近了,可见匾额上“听雨聆风”四个楷字,不由心想:“晓霜住这里吧?”正想着,忽听楼上传来一声**,梁萧听出是花晓霜的声音,不由心头一惊:“莫非楼上有歹人?”欲要破门而入,又怕惊动对方,失了先机。当下纵身攀上飞檐,停在窗边,还没站稳,又听楼中传来一声细细的**。
梁萧将窗户轻轻推开一条缝儿,一股浓浓的草药味扑鼻而来。定睛看去,花晓霜盘膝而坐,身后坐了一个矮胖老头,满身肥肉,圆滚滚好似一个肉球。只见他两眼圆瞪,八字须翘得老高,神色似乎十分紧张。右旁放着数十个小银盆,里面盛满了五颜六色的药液;左旁则放了一个方形火炉,炉上有紫铜丝网着,网上搁着大大小小的金针,被下方火苗舔过,通红发亮。
胖老头拈起一枚烧红的金针,在一盆靛色药液里一浸,出手如电,咝地刺进花晓霜的“风府”穴。五指微微捻动,花晓霜应针发出一声**,蛾眉颤动,十分痛苦。
梁萧一股怒气直冲脑门,“蓬”地打破窗棂,踊身跃入,对准肥老头就是一脚。老头儿正全神捻动金针,冷不防这一脚飞来,顿如一个皮球,着地滚出老远。
梁萧也不顾他死活,转身拔出花晓霜的背上金针,手指还未触及,肩上便挨了一拳。梁萧斜眼一瞥,是那肥胖老头,他怒喝一声,正要出拳,忽见花晓霜掉过头来,口气虚弱:“萧哥哥,别……”梁萧一呆,却见那胖老头神色气恼,却又恨恨坐了下来,不紧不慢地捻动金针。过了一会儿,他将金针拔出,又拈起一支烧红的金针,在一盆明黄色的药液中浸过,反手刺入晓霜“大椎”穴,微一捻动,随即拔出。这么时快时慢,不一阵便刺了花晓霜的四处要穴。
胖老头认穴之准,梁萧生平仅见,囿于花晓霜的话,一时不敢妄动。凌霜君闻声上来,掀开帘子一看,不由低喝:“梁萧,出来。”
梁萧微一犹豫,走上前去,凌霜君一把将他拉出屋外,涩声说:”你怎么来了?”梁萧如实说:“我来瞧晓霜。”凌霜君的心中无比气恼:“野小子,来看人,也不从正门进来,破窗而入,几乎误了大事!”又听梁萧说:“胖老头在做什么?”
凌霜君不耐烦说:“吴先生正用‘炎阳百草锁魂针’为霜儿治病!”跟着一拉梁萧,“下楼再说。”
到了楼下,梁萧又问:“婶婶,晓霜生的什么病?”凌霜君瞥他一眼,懒得回答。梁萧正想追问,忽听“蹬蹬蹬”有人下楼,胖老头儿飞也似冲了下来,两眼向着梁萧猛瞪。凌霜君向梁萧说:“这位是‘恶华佗’吴常青吴先生!”
梁萧知道他是给晓霜治病的大夫,对他怨恨全消,恭恭敬敬叫了声:“吴先生!”吴常青两眼一翻,瞪眼道:“去你妈的。”抬手一拳,捣向他的心口。
梁萧急忙双手横胸,挡住来拳。吴常青一拳不中,更是生气,一边叫骂,一边挥拳;梁萧扰了他治病,心中抱愧,只是格挡,十招不到,便挨了三拳。后退间,背脊已抵上墙壁,忍不住叫:“臭胖子……啊哟,你再打……我可要还手了。”
“好啊!”吴常青退后一步,瞪圆了眼,“我就看你怎么还手?”还没说完,鼻翼微微抽动,眉宇间露出喜色,叫道,“什么?什么?”忽听凌霜君在楼上笑道:“吴先生,您可猜猜!”
吴常青闭着眼睛,摇头晃脑一阵,拍手笑道:“小团龙!哈,小团龙!”丢下梁萧,圆滚滚的身子如一个皮球,“哧溜”蹿上楼去。梁萧心挂晓霜,也忍气跟上,只见三人围着一团炉火,身前各放了一个紫砂瓯。火上铜壶正沸,花晓霜倚在母亲身边,揉弄两寸见方的浑圆茶饼,细细的茶丝扑簌簌落入瓯中。凌霜君提起铜壶,将沸水注入,瓯中翠浪翻滚,一股淡淡的茶香弥漫楼上,将草药味冲得干干净净。
花晓霜见了梁萧,笑着招呼一声,吴常青一愕,打量他说:“你就是梁萧啊……”鼻尖茶香拂过,忍不住又将后面的话丢到一旁,望着瓯中连连搓手。
梁萧心中惊奇:“不就是喝茶么?有什么稀奇?”瞪了老头一眼,“莫非这老胖子家里太穷,连茶叶都买不起?”却听晓霜笑道:“萧哥哥,你瞧这白气像什么啊?”梁萧定睛看去,茶水白气在空中聚而不散,似极了一只伸颈展翅的白鹤,一只散尽,一只又出,不由奇道:“怪了!”
晓霜笑道:“才不怪。这是栖月谷里特有的‘孤鹤玉泉’,水质之美,堪称天下无对。用它来冲‘小团龙’,当真……”吴常青竖起大拇指,截口笑道:“举世无双,哈哈,举世无双!”说着眉花眼笑,喜不自胜。晓霜将手中茶饼递给梁萧,凌霜君则将一个紫砂瓯放到梁萧身前。梁萧诧道:“这是做什么?”
花晓霜笑着说:“这叫做‘分茶’!你把茶饼揉散一些在瓯里,妈妈再注入沸水。”梁萧“哦”了一声,随手折下一半,放在瓯里,吴常青怒道:“你当是吃饭?放这么多,也不怕遭天谴?”说着露出心痛神情,将多余茶丝捧了出来。梁萧忍不住说:“不就是茶叶么?放多放少打什么紧?”吴常青两眼翻白:“你小屁孩儿知道个啥?这‘小团龙’是茶中极品,小小一饼,价值百金,金可有而茶不易得,就是皇帝老子也十分珍惜。听说枢密院、中书省的大官儿,也只有皇帝南郊致斋时方能得赐一饼,四个人环坐分吃。这‘分茶’之法,也是‘小团龙’独有的吃法,有人写诗,单道这分茶的妙处。”他说到得意处,一双小眼眯成两条细缝,摇头晃脑地吟道,“纷如劈絮行太空,影落寒江能万变。银瓶首下仍尻高,注汤作字势骠駣。”
梁萧听他说得好听,便喝了一口。吴常青盯他笑道:“滋味怎样?”梁萧虽觉滋味不坏,嘴上却说:“不怎么样,还不如马尿!”吴常青小眼一瞪:“你这张嘴才只配喝马尿。”将梁萧的茶瓯劈手夺过,全都倒进自己瓯里。
梁萧大怒,几欲跳起,但望了花晓霜一眼,又忍气坐定,强笑说:“吴先生,我不会喝茶,现在才品出滋味来,再让我喝一口好么?”吴常青睨了他一眼,冷笑道:“想喝?哼,凭你刚才说的话,我一口也不给你喝。”一手护住砂瓯,以防梁萧来抢。
梁萧敢怒不敢言。花晓霜掩口笑了一阵,注满一杯,递到他面前,笑着说:“萧哥哥,喝我的吧。”梁萧接过,品了两口,但觉清心润脾,心头的怒气似也随之烟消了。
四人坐着品茶,皆不说话。吴常青的品法古怪,每喝一口,必定闭目晃脑地陶醉良久。梁萧不由问:“花大叔上哪儿去了?”凌霜君淡淡说:“他很忙,今日午时,便是‘开天大典’。”
梁萧奇道:“开天大典?”凌霜君皱眉说:“你不知道?”梁萧一阵茫然。他忙于学算练功,对宫里的事一无所知,再说众人都没将他放在眼里,大小事情从不告知。
花晓霜笑了笑,说道:“萧哥哥,这开天大典顾名思义,就是开天辟地、重造万物的意思,也就是破旧立新的大典。”梁萧似懂非懂,正想细问,远处传来波斯水钟的长鸣,一连三响,一声响似一声。一名侍女入内说:“夫人,小姐,吴先生,宫主请您们过去。”凌霜君微微点头,挽起花晓霜说:“吴先生,时辰已到,我们去吧。”
吴常青摆手说:“你们先走一步,老夫要把茶水喝完!”凌霜君心知他嗜茶如命,这时万万丢不下“小团龙”,只得笑道:“也好。”她瞧了梁萧一眼,心想这野小子不通礼数,如此郑重大典,他一去,说不定又惹出事端,想着假装忘记,也不叫他,将花晓霜拉起就走。她走得匆忙,花晓霜只来得及回望一眼,便消失在了门帘后面。
屋里只剩下梁萧与吴常青两个,花晓霜一走,梁萧怅然若失,闷头喝光茶水。吴常青忽说:“小子,这个开天大典,你想不想去?”梁萧摇头说:“人家没叫我,我去干么?”吴常青冷笑道:“你这小子,真是粪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梁萧反唇相讥:“你这胖子,真是粪里的白蛆,又臭又肥。”吴常青正在细品茶味,闻言大倒胃口,怒道:“臭小子,你就不会说些别的?”梁萧道:“你先骂人的。”吴常青瞪了他一会儿,点头说:“你小子倒有些儿骨气,不比那些凡夫俗子,只会挨骂,不敢还口。”梁萧说:“凡夫俗子有什么不好了?你吃的喝的,不都是凡夫俗子种出来的吗?”
吴常青一愣,掉转话头:“哼,晓霜常和我说起你,每次谈到你,都很高兴。”梁萧心里一热,大声说:“那是自然,我和她是最好的朋友。”
吴常青破天荒露出一丝笑容,连连点头:“那好,你以后多来这里坐坐,逗她开心,对她的病很有好处。”梁萧一愣,低声道:“吴先生,晓霜究竟是什么毛病?”
吴常青抿了一口茶,冷冷道:“那叫做九阴毒脉,天生阴气过余,阳气孱弱。阴寒毒气盘结于九大阴脉,随时都会要她性命。”梁萧听到最后一句,惊得一跳而起,失声叫道:“你说什么,她,她怎么生出这种怪病?”
吴常青脾气大,却是一个直肠直肚的人,梁萧一问,随口便答:“她妈当年吃了人家一记至阴至寒的掌力,抬到我那里,已经快要死了。我一把脉门,发觉她不仅中了寒毒,还有了数月身孕。”他说到这里,紧紧皱起眉头,“早知如今,我就该只救母亲,不救胎儿的。当时我问花清渊,是否救这胎儿,他哭哭啼啼,哀求我两个都救。老夫什么人物,当然不能说救不了的话,明知两全其美太过勉强,也使出了浑身解数。唉,结果母女的性命是保住了,残余的阴毒却盘踞在胎儿体内,成了‘九阴毒脉。”他说到这里,一拍大腿,“晦气,真是他妈的晦气!”
梁萧心如火烧,忙道:“先生您医术高明,必能治好她的,对不对?”吴常青黑着脸瞪了他一眼,闷闷喝了一口茶,才说:“那阴毒是胎里带来的,顽固不化。这十多年来,老夫想尽法子,用了无数药物,但到头来也只能延她一时性命。哎!老夫治病,从来有头有尾,让她来到世间,我一日不死,便救她一日,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法子。”
梁萧听得发呆,忽地高叫:“你骗人吧?”吴常青拍腿大怒:“骗你?骗你又不能换茶吃!”梁萧听得心口一堵:“为何这世上,好人总是薄命。爸爸为人良善,死得不明不白;晓霜待人最好,却又身患绝症。难道老天爷非要让好人死光死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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