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苑田远远地听着把头埋在自己怀里的朱子的哭声,凝望着罩在灯影下天花板上的薄暗这么说。
这当儿,苑田想起的不是文绪.而是半个月前最后一次去探望的妻子阿峰。
妻子在疗养所的一室里、瘦得骨头好像都可以看到了,而且仿佛已经穿上了尸衣,被裹在白色的尸臭当中。那天,妻子当着苑田的面前咯了血。从苍白的嘴唇流溢出来的血,红艳得和那半风化了的生命,看来多么不相称。
妻子永不肯原谅苑田的放荡个性,连每月仅一次的探望,她都侧过脸,默默地看着苑田所无法看见的死亡之影。然而,只因憎恨来得强烈,执着也跟着强烈吧。苑田不由得想:是三年间在病床上强忍过来,却无法形之于口的东西,就用那种鲜红的血倾吐出来的吧。而他自己的血,还来得更暗更冷呢!
浑浊的夕阳,把病房染成糜烂的颜色。苑田向固执地缄默着的妻子道了别,站起了身子。就在这时,妻子的手突然伸向苑田。回头一看,她还是照样把空虚的目光从苑田身上移开,只让手拼命地抓向苑田的脚。够不到苑田的脚,却抓住了在夕阳里落在榻榻米上的苑田的影子。在夕阳里仍显得苍白的指甲,恰如死的挣扎般地抓着榻榻米。
苑田这时连想也想不到自己不久就会步上死亡之旅。然而,他的妻子似乎本能地感觉到他半个月后的变故,连她自己都想象不到地,竟然伸手要抓住即将一去不复返的丈夫的性命——分明已经是病重力竭,命在旦夕,却依然有那样的力气集中在指头上。她这一番最后的力气,尽管未能抓住苑田的躯体,却毫无疑问地攫住了影子。他也觉得,就在这病房里,自己的影子已经落在卧病八年的妻子手上了。苑田从未爱过妻子,妻子所给他的也不是爱,不过苑田倒觉得,把自己的影子交到妻子手上,使他放心了。
“在想太太的事吗?”
朱子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苑田的胸怀,那么随便地匍匐在棉被上吸着烟。
“你怎么知道的?”
“我刚好也在想着老公的事—真奇怪,五年来都巴望着他早一点死,这一刻,倒希望他多活几天了。从来也没想到我会先走的。"“好长的岁月,是不是?”
“是啊,不过也只是长罢了……”
·--
翻转身子,沿朱子的视线看过去,房间一角搁着已经有裂缝的粗糙花器,插着两枝菖蒲花,是白与紫的。笔直的茎充满生命感,剑一般地竖在那里,却有一枝的花完全腐烂了,白色的一枝,花瓣也枯萎了。鲜明的季节,仅留存在茎与叶上。
“各个不同的颜色又各个死去……”
朱子独语般喃喃地说着,把纸烟的烟吹向花。听来,这话好像在说着这时候的两人,也好像说着她自己和丢在东京的丈夫。
进了同一床棉被后,只让肩和肩相贴着躺下来,也没交谈多少句话,光是看着半凋的,雨声那么无情地打在已经不能再称为花的两个涸竭的生命。
傍晚时分,雨忽然停了,他们像被澄清的晚风引诱了一般地出了旅店。朱子从东京穿来有不倒翁图案好像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穿的他俗的和服,在街尾看到一家小面店,她说想吃,多么好吃似的连吃了三碗。为了找一个恰当的自杀地点,在河风吹拂的土堤上行,有时拉开嗓门唱唱流行歌,有时那么有趣似的碰碰苑田,跑来跑去嬉戏着笑个没完。那还是真正快乐般的朗笑呢!
发现到缆在土堤上的一叶小舟,坐上去了。她还向苑田泼了水,笑弯了腰。
不必摇桨,顺流而下。过了多少时候了呢?月影已斜,该已是深更时分了。
当月再度隐到云后时,小舟摆了一下停住了。河水在此流入一片密密麻麻的芦苇丛中,好像是那比人还高的草把小舟缠住了。
“老师……”
静了有好一阵子的朱子,低声叫。“老师。月亮再次露出脸来,就可以了。请您忘了文绪小姐。”
低细,却是清清楚楚的话语。
“嗯。’
朱子把侧脸靠在苑田胸口。像在听苑田的心脏跳动声,一动也不动。不必朱子来提醒,苑田在上了小舟以后,一次也没想到文绪。那几乎使他觉得麻烦,但觉累得连口袋里的药都没有力气吃下去。他觉得就这样漂流下去,最后到达的地方就是死。
月意外地早就露脸,月光把灯笼的火光驱走,包裹住苍茫夜色。朱子停止了呼吸般地静默着,这时抬起了头。
“忘了吗?”
苑田点点头。
“那就……可以了吧。”
朱子离开苑田,双手绕到脑后,取下梳子,把束在一起的发解下。发切过灯笼光,倏地垂落胸前。白白的脸,被那有光泽的黑发包围住。
也不晓得在哪个时候藏在身上的,朱子把一把剃刀取出来,一手紧紧握住一大把发丝,毫不犹豫地下了剃刀。寒光一闪,刷的一声,发丝脱离了朱子的生命,留在手上。以为是要给谁留下来的,却一无留恋地掷在水面上,划下了好几道影子,云絮一般地在风里扩散开来,落在映着灯光的水面上,然后很快地就被黑暗吞噬掉了。朱子好像在祷告一般,静静地凝视着它。她似乎是在刚刚还系在自己生命中的一绺绺发丝里看到自己二十五年来并不算幸福,却仍然有着无限依恋的大半辈子。
苑田想:朱子八成是在想着卧病的丈夫吧。正像他自己把最后的影子留给妻子那样,朱子也想把一束发丝留给丈夫吧。
朱子反反复复地做了同一个动作,把所有的头发剪齐在肩膀上,然后头部一甩,转向了苑田。
苑田几乎叫出来。一直没觉察出来的,原来朱子这么把头发剪短了以后,竟和留短发的文绪酷似。
“老师,我只在报上看到过文绪小姐的相片····您看,这样可以吧?”
苑田被吸引过去似的点点头。在淡淡的月光下,细微的轮廓消失了,因而眼前仿佛是文绪的幻影浮现在那里。
朱子从袖口掏出了红粉,伸向苑田。
我指头上的胭脂配以一点热血卿含之在红唇中静静地逝矣
朱子吟咏了桂川情歌里最著名的一首。一年前,桂川的春之夜,苑田吃下了药后,用自己的手指来为文绪的脸抹上了最后的红粉。朱子在要求他为她做同样的事,原来,朱子是要当文绪的替身赴死的。不,她是想完全成为苑田所爱的文绪赴死的。
朱子将红粉交到苑田手上就合上眼,把唇儿凑过来。苑田仿佛被朱子这一番最后的情意吸引住了,在小指上沾了红粉,压在朱子的唇上。朱子轻闭的眼睑溢出了一滴清泪,但面容却是平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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