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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天黑已经足够让人难受,天黑之后迟迟没有听到歌声,更让昭庆沉不住气。他开始怀疑金舜英,怀疑鹤慢利用了那对天真的母子。他命人打开鹤慢的牢房,负手站在门前,任由冷风向原本就不暖和的牢房里灌。
鹤慢感到冷,更感到县官大人的恶意,躲在棉被堆里不动。“我知道你不擅长说实话。”昭庆说,“这次你不学会说真话,就没收你的棉被。”
这跟威胁要鹤慢的命没差别,西洋和尚无法保持缄默。“我又不是天生不会说实话。”他自嘲地回应,“偶尔也会说几句当练习,免得把说真话的本事忘了。”
“你利用那对母子,不就是想引我到这里来吗?我已经来了,你有什么想说的?”
“我没有利用谁。”
昭庆只是呵呵冷笑。鹤慢见新来的县官完全不信自己的话,不再辩护,嘿嘿笑道:“我沦落囹圄,没有怨言。毕竟我做的就是活该蹲大牢的事——虽然是在大庚、大成的地界。我没在大新犯过案,你们抓我也就罢了,既不审我,也不放我,为什么?倘若想要我死在这里,不要放人送进衣食棉被,我早就死了。既然不想要我死,你们究竟想要我怎么样?”
昭庆低垂着头,像有为难的想法。片刻之后,他向鹤慢勾了勾手指。鹤慢裹着棉被挪到囚笼边。
月光落在乱蓬蓬的黄毛发上,没能照亮骗子的脸。昭庆看着那颗长满荒草似的头,低声说:“世人都以为,弘辉皇帝的玉玺在琅霄宫大火中遗失,或许已化为乌有,但有人告诉我,玉玺落到攻占京城的大庚逆贼手中。他原本想择吉日称帝时公之于众,想不到大新天王将他赶回西南。后来大庚逆贼一直没有再提玉玺的事,因为那重要的玉玺——被一个胆大包天的惯骗拐走了。”
“是你去世的堂弟告诉你的。他对我说过同样的话。”鹤慢的声调里涌现出笑意。“现下有四个天王。谁拿到玉玺,随便献给一个天王,就有高官厚禄,何必藏着玉玺到处骗饭钱?”
“没准那人对四个天王都不满意,等着天下出现能配得上天子玉玺的人。没准那人有心复辟大昱。”
鹤慢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大昱怎么样、天王们怎么样,我根本不在乎。不过……”他向昭庆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如果能让我从中受益,也许我能找到玉玺的下落——骗子找骗子总是比较容易的。”
昭庆伸出手指示意他不要说话。
墙外传来微弱的歌声。清凉的声音,没词没调,但昭庆还是吃了一惊。鹤慢大获全胜似的笑道:“我说什么来着?”昭庆用力挥手,不准他干扰,很快听到佶屈聱牙的大庚方言出现。
隔着几道门的牢房里,有人被那歌声感动,和了一嗓子。正是那几个疑为妙高山人的妇女。鹤慢干笑说:“现在足以证明,我没有欺骗那对母子,向你说谎。”昭庆向鹤慢扫一眼,冷冰冰地评价:“迟早的事。”鹤慢笑着挤眼睛,乐观地挥挥手说:“我们改天见,查大人。”
昭庆转身离开鹤慢的牢房,向牢卒下令:“牢房里唱歌的人,连夜提审。”
县官之死和妙高山人有关,本来只是一种怀疑。鹿知和方星沅听说妙高山的奸细要劫牢,都警惕起来,想问问怎么回事。这案不宜声张,恐乱民心,刚好有理刑院的巡使在,符合大新规定的后堂秘审的要求。
只见那几个妇女各个体态粗壮,膀阔腰圆,一望便知是做惯体力活儿的。但答起话来,没有一个憨厚老实,人人言辞闪烁,只说自己是外乡人,在街头卖艺,被前任县官老爷当作贼人抓了起来。要紧之处都闭口不谈。
鹿知凑到方星沅耳边,问:“你们理刑院不是最擅长观察气色什么的——”
“辞、色、气、耳、目。”方星沅低声说,“我看大致是真的,但也有谎话。”她说着向昭庆打了个手势。鹿知认得那手势是“伙伴”的意思,是要问同伙。
然而那些妇女没一个吱声,昭庆逼问急了,她们竟有宁死不屈的神气,仿佛外面同伙的性命比她们全部加起来更重要。鹿知暗自觉得蹊跷,反而更要将那准备劫牢的人抓住不可。
第二天那些女犯们移往别处,鹿知带了士兵埋伏在她们牢房内。等到傍晚时分,除了有个孕妇带着丫鬟给旁边牢房的犯人送饭,并没有什么异样。
过了约摸半个钟头,忽然又有动静。一个清脆的童音对禁卒说:“陈大爷家施舍功德粥,烦劳官爷让我进去分发。”禁卒问:“陈大爷什么时候管起这些犯人的事?我怎么没听说有这事?”女孩子笑道:“昨天腊八,大爷家里舍粥。今年城里又有好多人家跑了,粥多得分不完。大爷说,让这些犯人在牢里冻死饿死,终归有损我们大新的名声。就将剩粥送来便宜他们了。”禁卒还在半信半疑,那女孩子取出一壶酒、一碟卤肉,说:“大爷连这些货色都关照,当然不会忘了官爷。”虽然是冷酒,自有一股醇香。禁卒喜道:“果然是陈大爷乐善好施。”那女孩子又笑嘻嘻说:“粥就这么一桶,官爷让我随便分完了,也好早点回去交差。”
禁卒早就得过上头吩咐,要留心今天异样,但早知道牢里有伏兵,倒也不怕这小女孩子玩出什么花样。当下应承说:“陈大爷行善积德,我哪能碍事呢。不过大牢到底不能太随便。你就到第一号里随便分一分。”边说边领她向里走,连开两道门。到了第一间牢房前,禁卒弯腰去开门,向里面高声说:“陈大爷做善事,真是你们的运——”
话没有说完,女孩子忽然提起粥桶的木头盖子,飞快地向他后脑勺劈下去。那木盖子有两寸多厚,禁卒一声没哼便歪倒在地。女孩子摘了禁卒的钥匙串,转身提起桶倒掉粥,从桶底扯出一个油纸包。
鹿知埋伏的牢房恰是朝向他们,见这变故不由得吃惊:那女孩子不过十来岁,只是个瘦小的孩子,然而做这一切时,面不改色,拿了钥匙直奔原先囚禁女犯的牢房,显然对她要做的事情胸有成竹。
鹿知示意士兵们不要作声。那女孩子并未起疑,径直打开牢门。里面黑魆魆的,她不等看清楚便向内迈步。士兵们大喝一声将她团团包围,她才惊得僵住。
鹿知夺了她手里的油纸包,打开只见里面是七八根铮亮的钢簪,尾部缠了丝绳,更像是便于手握的锥子。几把窄刃短匕首。还有一条折起来的铁丝绳,由几十根细如发丝的铁丝缠纽,足有一丈多长。那女孩子被一群士兵围住,并不抵抗,只是瞪着鹿知。
“直接拉去过堂吧。”鹿知说着观察女孩子的表情。不知她是无知还是无畏,对这句冷冰冰的话无动于衷,被士兵们押着走,她脸上也不见一丝惊惧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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