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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说书（第1页）

台下的看客走了一波接一波，台上的说书先生却始终还是同一个人。待惊堂木一落，四周响起喝彩声，说书先生方短暂地离去了一阵，再回来时，则换了套衣服。黑衫方巾神情严肃，清了清嗓子朗声道：

“各位客官，今日小老儿受人所托，讲上一场数百年前的往事。”

茶馆内顷刻噤若寒蝉，无不好奇这说书先生怎好端端地讲起了这本该入了土的往事。却听得他开头便是一句：“且说那三百年前，有一邪道苦研毒术，终日与毒虫妖邪为伴，离经叛道，为非作歹。强占一方山涧作洞府，致方圆百里寸草不生，毒瘴弥漫，为后人唤作蠡谷……”

“哟，这不是讲那蠡谷毒王吗？”台下一年岁颇长的老者顿时啧啧称奇，与身侧的孙儿小声道，“三百年前，蠡谷出了个毒王，养了一大堆的毒兽到处为非作歹，自诩为蛂炉真人，害死不少人呐……”

小孙子忙抬手捂他的嘴：“爷爷别说了，听先生讲！”

老者尴尬一笑，正襟危坐兴致勃勃地听台上的说书人讲得绘声绘色，不禁也跟着眉飞色舞了起来。

说书人讲的这段便是辰知寒花了大价钱点的故事。据传三百年前“丹青宗”出了个叛徒，名为彭四省。本是个资质平平的入室弟子，因在六合大比中偷偷借助丹药使得短时修为大增，违背了大比规则，被丹青宗逐出师门，遁入蠡谷销声匿迹了足有数十载。尔后不知用了怎样的功法，竟炼得了五枚“天”级灵丹，一时名声大噪，被尊为“蠡谷丹王”。

丹药，在修真界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然而丹药也分等级，从低到高分别为“凡、普、地、卓、天、圣”六个品阶。“凡”级的丹药无功效甚微，顶多算是食之无害。“普”级灵丹在寻常坊市便能买到，价钱视功效和原料而定。“地”级的灵丹便需正儿八经苦修过的医修或丹修练得，只能在药馆中所获。“卓”级的灵丹则更加难得，一般出自金丹期以上的丹修之手。

到了“天”级，便成了千金难求的珍稀之物。丹青宗乃修真界首屈一指的医修大宗，门下丹师少说千人，其掌门也是赫赫有名的元婴期丹师。整个门派一年也不过能产上两三枚“天”级灵丹。且每有“天”级灵丹问世，便会在修真界激起动荡。家世显赫的修士纷纷争相竞买，为之大打出手者不计其数。就说先前暮去峰主买的那枚“天”级灵丹，便是挥霍尽了百年积攒的钱财，奈何灵丹功效因人而异，他算是花钱吃了个寂寞。

而“蠡谷丹王”彭四省竟凭一己之力，一举炼成了五枚“天”级灵丹，怎不震惊世人？这五枚灵丹便成了他在修真界立足的资本，一时求丹者无数，纵是个大宗门也得对其高看一眼，怠慢不得。而彭四省也着实令人敬羡，隔三差五便拿出品阶不俗的灵丹公然叫卖，可谓名利双收。

可这彭四省究竟哪儿来的本事突然炼出这么多灵丹的呢？当时修真界众说纷纭。有人称是“药圣”下界亲自指点了他；也有人称蠡谷中有一尊法宝，名唤“蚩跂药鼎”。乃洪荒时期，上古尊神遗落下界的神器，放入草药自成仙丹。

这说法几分真几分假，时至今日依旧无从考究。只是自那时起，蠡谷便生起了毒瘴，叫所有闯入蠡谷者有去无回。久而久之，无人再敢打蠡谷的主意。

然，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蠡谷的秘密被公之于众，那蠡谷丹王彭四省炼得灵丹的道法竟是以活人喂食妖兽，自妖兽腹中孕育出“妖丹”，再用秘法洗净妖力，酿作灵丹妙药。百年间惨死其手者不尽其数，他更是屠杀了谌州李氏一族——一小有名气的剑修世家，只因修真者的三魂七魄更适合做“药饵”。

“一时间，三江四海，九州大地，无不为之胆寒心战！那李氏一族少说也有百年的传承，却不想全族七十三人尽丧妖兽之口！流血漂橹，白骨露野，秽土之下，无辜冤魂恸哭惊扰碧落黄泉——”

说书先生言至此处，很是应景地重重叹息一声。台下听众也跟着恰到好处地义愤填膺了起来，言语间充斥着对那妖道彭四省不屑。而那爷孙二人更是迫不及待，不约而同地嚷道：“接着说呀！然后呢？”

说书先生顿时折扇一开，声音拔高了数丈，慷慨激昂地将故事推向了最精彩之处，也是故事的终章。

“彭四省见事情暴露，遁入蠡谷当起了缩头乌龟。而这蠡谷之中，遍地皆是其豢养的毒虫邪兽。各大宗门讨伐不得，悻悻而归。眼看就要叫他手握金山银山，脚踩白骨皑皑，过起了逍遥日子。恰逢闳宇真君出死关巡游四海，听得此事顿时怒从心起，仗剑杀上了蠡谷！”

“爷爷，爷爷，闳宇真君是谁啊？”小孙子连连追问着，眼睛落在说书人身上根本挪不开，仿佛能从那一扇一木上看见当年的情形。

老者低笑，贴着他的耳朵小声道：“闳宇真君可是个大人物。他是问尘宗的前掌门，当今剑尊呐，就是他的亲传弟子！”

闳宇真君江永阊，字雍楼，问尘宗第十任掌门，江牧尘的师父，江云州的师伯，至今已然仙去了将近百年。陨落时一千四百三十五岁，据传死于渡劫失败。

“据说闳宇真君一生只收了一名弟子，便是你。”听至此，辰知寒忽不合时宜地轻笑道，“剑尊，您可是他的独苗苗。真君仙去，想必您痛心不已吧？”

江牧尘却只皱了下眉头。他只依稀记得确有一人教诲过他，传授剑法与忘尘道。而那人姓甚名谁，长什么模样，皆随着“忘尘”遗忘了。乃至在旁人对其唏嘘也罢，赞叹也好，他这唯一的弟子却半句话都插不上嘴，只能静静听着，试图用被修饰过的说书人口中的故事来唤起些许记忆。

而在这之后，说书人讲得愈发精彩。先是讲闳宇真君如何慈悲为怀，悉心安葬了李氏一族。后又道他只身闯毒谷，斩妖魔，历经一番恶战终将蠡谷毒王彭四省斩于剑下。

“是以，毒王祸世惹众怨，蠡谷毒瘴掩罪孽；邪魔怎能胜正道，闳宇一剑还清平！”

啪地一声，随着惊堂木再度落下，满座顿时爆起比以往更加热烈的欢呼声，仿佛切身经历了这场替天行道、扬善诛恶之战。一时打赏钱无数，钰铢如雨点般纷扬而下。

可实际上，大部分人心里头明白，这段故事没什么可稀奇的。自古邪不胜正，哪个修士没点“行侠仗义”的经历？诛杀毒王，替李氏一族以及万千冤死之人讨回公道，也不过是闳宇真君的千年的寿命中的一次举手而为罢了。就听说书而言，这段书也着实有点虎头蛇尾了。因为那闳宇真君斩杀蠡谷毒王只是一剑的事儿，白瞎前头铺垫了那么半天。

但他们必须得跟着喝彩。原因无他，只因闳宇真君是剑尊江牧尘的师父。现在江牧尘的名气正盛，追随者打山门里头排到了九州四海，此时不捧场，待会儿容易因左脚先踏出门而被血气方刚的过路剑修打上一顿。

于是喝彩完了，众人悻悻然地四散交谈了起来。唯那小孙子不停地追问着爷爷：“爷爷爷爷，你说那闳宇真君这么厉害，他现在是不是已经是神仙了？”

来者长叹，语重心长地回道：“飞升成仙哪儿是那般容易的！那闳宇真君终是败给了年岁啦……好在他的弟子争气，没让忘尘道失传……”

然而他想不到的是，闳宇真君的好徒弟听了这么半天，依旧没记起有关恩师的半点往事。见旁人这般评价，不由自主地垂下了脑袋，掩去一丝慌乱，余光掠到不远处一名剑修手中的长剑，愈发不自然起来。

说书人口中的“师父”应是个好人吧？这么好的人，我怎么就忘记了呢？且我这般忘了，算不算是欺师灭祖呢？

不，不对。如若真是他将忘尘道传授于我，我离尘世越远，他越当欣慰吧？

江牧尘又感混乱。一面对忘记了恩师心怀愧疚，一面又觉这“愧疚”之情本不该有。自己做错了吗？没有吧。一心想脱离尘世之人，忘记得多了些，也不该受苛责。

可……这只是我这般认为的啊……

江牧尘的心口突然一阵钝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冲撞着想要一跃而出。错乱的真气在他的体内不断盘旋，如一只受惊的兔子眼看搅得他坐立不安。慌乱中不慎打翻了手侧的茶盏，热水泼了出来。

辰知寒手疾眼快，一手抓过他的胳膊避开了泼出的茶水，又一手绕后，嘴里念叨着“剑尊节哀”，佯装安慰拥抱，趁其不备指间忽幻化出三枚细针扎向了他的后颈。

江牧尘在那细针没入肌肤之前便察觉到了端倪，却是未躲，任细针没入。继而心头那股浊气蓦地消散了，双眸从涣散变作清朗，侧眸看向辰知寒如释重负地抿起的笑容，莫名身子一软，脑袋靠向了他的肩膀，眯眼淡淡地想着——

他待我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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