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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望了梅母亲一眼。梅母亲怯怯地垂下头,一抹羞掠过耳际。
不是我不留,父亲终于开了口,我答应过他妈,要等孩子长大。
屁!姚婆婆骂,巴不得哩,瞧你那眼神,魂都没了。
父亲让姚婆婆揭穿了,也只有姚婆婆才能揭穿他。他一下把目光收回去,极难为情地垂下头,脸红得不成样子。任男人怎么求,姚婆婆自始至终就一个字,走。正是这个字,让梅母亲恨了姚婆婆半辈子。
父亲终是抵抗不过一个女人的诱惑,从梅母亲怀里接过孩子。没等父亲的嘴巴亲在桔子脸上,桔子“哇”一声哭开了。梅母亲一把夺过桔子,顺势在她屁股上甩了两巴掌。正是这两巴掌,让姚婆婆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不许我叫梅母亲妈。
毒啊!瞅见没,两巴掌,那是能下得了手的么?
挡是挡不住的,你爹这烂货,一天离了女人都不行,叫不叫由得你。说完盯住我,叫还是不叫?姚婆婆捏着我的雀雀,我让她捏疼了,大声说,不叫。姚婆婆哗地一笑,松开了手。
那年我六岁。
我果然没叫过她一声妈,有次她把我堵屋里,大约是太想听我叫声妈,竟说,不叫不给你新衣穿。我忽然就想起姚婆婆说过的那个毒字,我的眼睛把这个字射出来,梅母亲慌了,一把搂住我,妈说着玩的,妈说着玩的,千万不敢跟人说。我推开她,朝姚婆婆家跑,梅母亲慌了,跌跌撞撞追出来,正好跟姚婆婆撞个满怀。姚婆婆一下抓住了把柄,逢人就说,看见了没,看见了没,毒呀,满巷子追着打。说完就把我关她家,不让梅母亲见。
桔子爬到姚婆婆家,隔门喊,哥——
那声“哥”让我回了家。
梅母亲再次堵住我时,我已十岁,我努力了许久,终于启开牙齿,梅——叫到一半就把头砸她怀里。那晚是梅母亲搂我睡的,我枕着她的双乳,睡得很踏实。梅母亲却彻夜未眠,像是白捡了个儿子。
那个夏天梅母亲终于办成一件事,王主任答应给我家一个名额,去纸箱厂。具体谁去的问题上,父亲跟梅母亲发生了争执。父亲坚持让我去,梅母亲一开始同意,后来又反悔了。她说,煤矿也招工,要不我再跑一趟。
不许你再找他!我听见父亲恶恶地说了声。
好,好,是你不让找的,怪不了我,我跑来的,当然桔子去。
我跟桔子都在听,听到这,桔子从床上下来,爬上我的床,哥,你去,我不争。我慌得往后一缩,冲桔子喊,走开!桔子僵了半天,整个人就那么僵在我眼里。我第二声又喊出来,桔子恨恨地跳下床,钻蚊帐里不说话了。
半天我才回过神,我不是气梅母亲,我是怕桔子。你知道的,桔子还是那个桔子,就是那晚我看到的桔子。我的眼神她根本没发现,或者她压根就没意识到自己变了。
桔子哭了,可这话我不能说给她。
那个夏天桔子上班了,羊下城纸箱厂。那个夏天姚婆婆天天在巷子里骂,毒呀,还当妈哩,呸!
那个夏天发生的第二件事便是,父亲开始狠揍梅母亲。每个晚上都揍。父亲一边骑在梅母亲身上,一边揍。父亲揍得很有节奏。边揍边骂,你个**,我让你找。我躺在床上,想象着梅母亲的样子,梅母亲一定咬着牙,眼里说不定还有泪珠儿滚。
姚婆婆这才说,姓王的她也敢找,我就知道,迟早的事,你爹这个大头,活该!姚婆婆又说,和德家的事你知道么?
父亲去上班,梅母亲没去,她的脸让父亲揍烂了。她红肿着眼,站我面前。我怕她说什么,又想听她说些什么。站着站着,梅母亲就一把把我搂怀里,脸贴住我胸,哭开了。她的泪好猛,决堤似的,湿了我一大片。我第一次捧住了梅母亲的脸,那张脸的确很特别。
桔子有时住家里,有时住厂里。桔子一来,梅母亲便变得少言寡语,目光躲躲闪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桔子一走,梅母亲的话又多了,不管父亲揍没揍她,她都乐意把话说出来。梅母亲最爱说的一句话是,谁让你们长大,长大有什么好?梅母亲抓着我的手,让我叫妈,我叫不出,梅母亲急了,虎子我要你叫,叫呀。梅母亲的样子像是再不叫就没机会了,她的脸已红起来,抓着我的手在微微颤抖。我还是叫不出,越这样越叫不出。梅母亲脸上变幻着颜色,被父亲揍过的身子波浪起伏,求我的语气哀怨极了,我红赤了半天脸,梅——后面便没了。
梅母亲像是被电击了一下。
父亲揍梅母亲的频率越来越高。父亲像一根上足了劲的发条,一挨着梅母亲,就突突地跳起来。父亲有瘾了。常常是在半夜里,梅母亲的喊叫信号弹一样射过来。我不能睡了,大睁着眼睛,开始想一些事情。现在想想,那些事情岂是一个十八岁的小男人能想清楚的。父亲不遗余力,像个声音制造专家,让夜晚充满各种各样我不能接受的悬念。
梅母亲越发对上班提不起信心,甚至有点憎恨了,更乐意做的事倒是从单位逃回来,钻进我的屋子。那个夏天我对工作的期待已降到冰点,我把时光困缩在小屋里,心情接近暗淡。梅母亲一遍遍说对不起,说多了我便烦烦地叫一声,不想听呀!梅母亲突地噤了声,双手绞在一起,比我还无助。
只要一挨揍,梅母亲就跑过来逼我叫妈。父亲揍多凶,她逼多凶。我被她逼得没退路了,她捏我、掐我、抓我,我被她弄得很痛,喉咙里那个字快要坚持不住,眼看要奔出来,可就是不奔。梅母亲像是被我激怒了,突然地用力,十个手指深陷在我肉里,身体极像蓄满了水的池子,随时都可能溃决。我张着嘴巴,我突然有了一种喊叫的欲望。梅母亲的半个身子压住了我,我的脸被她牢牢压迫住,嘴巴呼出的气息在她胸脯上蔓延。梅母亲顾不得什么了,一边抓我一边说,叫呀,叫!
我透不过气来,我快要窒息。我狠足了劲,梅——
后面那个字被她压断了。
叫呀,叫!
梅——
梅——
梅——
我一次次地,重复着、断裂着、嘶哑着,就是叫不出。
梅母亲急得要抓她自己了,她的手已经在抓她自己。我看见梅母亲抓得很疯狂,很要命。我骂自己,快叫呀,又叫了一声,梅——
梅母亲忽地就瘫软了。
那个夏天梅母亲像是沉迷到什么里去了,父亲不揍她的日子,她变着法子找揍。她一次次提起那个姓王的主任,父亲不能不揍了。姓王的主任是这场战争真正的***,随时随刻都在点燃父亲。父亲一揍,梅母亲就越狠地抓我,我一叫,她又抓她自己。我们周而复始地重复,我们都陷在困境里走不出,我们像是垂死的三只羊,而要吞掉我们的狼恰好是我们自己。
终于我发现,梅母亲在这种挣扎里获得的不是痛苦,她很兴奋!
这是一个十八岁的小男人在那个夏天得到的灵感,我说过我十八岁了,十八岁的小男人是禁不住梅母亲那种抓的。梅母亲的身体远在桔子之上。
我不无忧伤地想起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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