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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匪麻五越进围墙时,马巴佬还没睡。夏日他睡得晚,睡不着,躺炕上也是白躺,还不如算算账。
菜子沟的下河院是大户,光看那宅子,就显得出来。夏日浓浓的树荫下,掩着半个村落大的一院四合头房子。外围还加了一道土围墙,丈二宽,上头能跑马。马巴佬的大号几乎无人不晓。他家的油坊更是了得,山里山外,没几家不是吃他家的油长大的。
发的财大,欠的账也多。马巴佬坐在清油灯下,算盘拨拉来拨拉去,就把一大堆银子给拨拉了出来。
都是该要而又一时半会要不回来的银子,马巴佬叹了口气,就想,凉州城的账该收了。虽不多,烂了也是笔银子。后山的油钱更该收,这都欠了两年,一直碍着亲家的面,没要。现在灯芯娶进了门,没必要再拖着。
院里腾一声响,马巴佬耳朵动了下,抬头一望,外头黑糊糊的,啥也望不见。一想,莫不是儿子五十捶灯芯呢?不成器的,亲定下两年了,硬是不娶,也不知心里想个啥。好不容易娶来了,就该务上心过。倒好,被窝还没焐热,心倒给捶凉了。白日里马巴佬见了媳妇,媳妇灯芯冷着个脸,眼青着,脖子里有道血口子,一看就是才抓的。没出息,打女人,抓脸,哪是男人干的正经事。马巴佬心疼地望了儿媳一眼,没说啥,只叹了声息。这阵儿,忽然就想起媳妇,要说,媳妇配五十,也是亏了的,自个养的自个知晓,烂货!马巴佬心里骂了一声,就听院里又响一下,很真实,很骇人。等放了算盘想往外走,土匪已闯了进来。
闹土匪是这一带的常事,尤其后山一带,隔三间五就让土匪们搅个不安。沟里相对安稳点,可这安稳也是有代价的。马巴佬每年都得拿不少银子,还有上好的菜油、毛毡,四处打点,当然也有凉州城五爷的关照。就是这样,马巴佬的下河院还是迎来了土匪。
土匪叫麻五,一进来便报了大名。
麻五的名字马巴佬头次听,方圆上百里,出没的那几股土匪,马巴佬都认得,也都来过。可这张脸,生。猛一看,像是门神钟馗,黑猛的脸,厉鼻子,尤其那双眼,阴森森个怕人。马巴佬抖了一下,没来得及喊,人就到了麻五手里。麻五这才招招手,呼啦啦就闪进不少人来,马巴佬这才醒过神,遇上大土匪了。
大土匪麻五亲自拿绳子,捆了马巴佬,将他绑堂屋的柱子上,然后又报了一次大名,说,兄弟这趟来,不为钱,不为仇,只想认个门,认完就走,不耽搁你。说完忽闪了一下,不见了。马巴佬便在众喽啰的监视下,使劲地纳闷着。是该纳闷,这股土匪来得怪,一点儿声息没,自打马家发财以来,从没哪股土匪来得这么容易,必是先要下帖子,或是提前探个路。如果马家不理睬,这才下了狠心翻墙入院。毕竟,马家不是小户,包括古浪城的县太爷,也得给点面子。马家跟凉州城五爷的关系,土匪们还是顾忌的。可这个麻五,说来就来,还带了这么多人,一不抢,二不烧,他倒是要做啥子?
这晚,下河院起先是响过一片乱的,包括东厢的大儿子来流子,也哎呀了一声,可他的哎呀很快被咳嗽声淹没了。来流子停下咳的时候,院里的乱已平静下来,惊起的人们听麻五说,都给我好好睡着,甭起来,要是不害怕缺胳膊掉腿,你就出来。果然就没人敢出来。人们全都缩着脖子,躲窗根下,偷看。
土匪麻五院里走了一圈,大步腾腾地进了西厢。
西厢是五十跟灯芯的住处。
新媳妇灯芯是后山刘掌柜的丫头,亲事订下两年多,两个月前才娶了进来。要说喜事儿办得,可真叫体面。光是流水席就开了三天,吃得一沟的人嘴里流油,到今儿个还觉胃里实腾腾的,咽不下自家的粗饭。打凉州城请来的戏班子铆足了劲,唱得小桃红嗓子都哑了。沟里人一边吃流水席,一边听着小桃红的戏,心里却想,这马巴佬,就会办事儿。你瞧这场面,人经几辈子,谁个见过?也有人忍不住想,这下河院,到底有多少银子啊?要是把土匪给招来,了得?这念头一出,便快快地吐了一口,很对不起马巴佬似的。
马巴佬自然不知沟里人会有这样的想法,他办那么大的事儿,一是办给亲家看,刘掌柜虽说也是后山大户,跟下河院一比,就小了,小得近乎看不见。可偏是不服气,硬说丫头灯芯是让自个害了,推进了火坑。二来也是诚心想答谢一下沟里,下河院的家业交他手上,还从没摆席让沟里人吃过。长子来流子娶妻,原本打算要摆的,偏巧就给赶上闹瘟疫,吓得人一听席就跑,再说猪全给瘟死了,上哪弄肉去。这次好,几十年赶上个闰腊月,风调雨顺,日子把沟里滋润得,不摆真是对不住这一沟两洼的菜子。
土匪麻五进了西厢,就没了响动。
马巴佬毕竟是经过世面的,事情到了这儿,心里多少有了点底,不怯不怕地说,来一趟不容易,锅里有肉,捞了吃。
喽啰们不理他,全都伸直了耳朵朝西厢那边听。
西厢那边更静了。
土匪麻五带人走时,月亮已挂了起来,映得下河院蒙蒙一片,看不清刚才发生过啥。下人给马巴佬解开绳子,马巴佬第一个朝西厢扑去。临进西厢的小门,突然停下脚,跟管家说,你在这守着,没我的话,谁也不准进西厢。
儿子五十还绑在柱上,马巴佬解绳子的一瞬,突然用力拉了拉,疼得五十想喊,嘴里却塞着布,马巴佬一把撕掉布,五十的喊就响彻了院子。等取开蒙眼的布,五十才看清,新媳妇儿灯芯不在屋里,她让土匪麻五掳进了邻屋。
马巴佬跟五十一前一后走进去,就见新媳妇灯芯哭着,肩膀一抽一抽的,很害怕,也很伤心。马巴佬扫了一眼屋子,没说啥,转身走了出来。
土匪麻五骚扰下河院的消息,让马巴佬牢牢封在了院里。半夜时分,他让管家把全院的人叫一起,说,都给我听好,今儿个这事,就当没有过,谁也把它忘了,要是敢说出去,卷铺盖走人,一分工钱没!
下人走后,五十还不服气,嚷,我要休了她,凭啥她不挨绳子?
马巴佬看一眼儿子,冷静地说,听着,这事儿没有过,啥也没有过。往后,好好过你的日子。五十还要犟嘴,马巴佬突然一怒,爹的话你还不听?听着,土匪麻五没来过,你要真是个人,对你媳妇儿好点!
这事儿真就像没发生过,好长时间,沟里人都不知道,下河院来过麻五。
这一年是民国二十九年,沟里沟外,菜子开满了花,五月的阳光煞是惹人,一沟两洼,眼看要让金黄的菜花铺满了。马巴佬还是老样子,一袭青袍,骑在走马上,比他的走马还威风。远远儿,就有佃农们打招呼,马巴佬啊,下马歇缓歇缓。巴佬是这一带的尊称,专指那些个能把油坊玩得团团转的人,马巴佬的名号尤为响。他从十五岁进油坊学艺,到如今,只要他在油坊三里开外拿鼻子一闻,就知道油坊里出的是头道油还是末道渣。听到这样的招呼,马巴佬并不真的喝马止步,他还是一如既往,悠然地走。或者,抖抖肩,头从脖子里伸出来,两道镰眉一挤,堆出一脸宽厚的笑来,不了,上油坊啊。你看这年景,八成又要忙死个人哩。
是要忙死个人。这一沟的菜子,要是真能成熟,不忙才怪。
油坊在马家沿上,离菜子沟约莫四里地儿。一条河,打这儿拐个弯,清凌凌的就流到了石门峡口,偏是拐过了菜子沟,你说怪个不怪?马巴佬的爹马大巴佬曾动过脑子,想把宅子盖到马家沿,或是挖条沟,把河水给引下去,两个想法都没成。后山的算命先生郭瞎子攘眼来攘眼去,还是说宅子不能挪,一挪风水就给败了。沟更不能挖,这河是独龙河,马家发的正是这独龙财,稍不小心伤了龙筋动了龙骨,有啥祸可就不好说了。说完没几天,来流子果然就不对劲,先是流鼻血,流着流着,全身又肿。方圆几十里的大夫都给瞧过了,凉州城的神医朱大德都给请来了,没瞧好。来流子还就那么流着,流了几年,人便成了一片树叶,风一掠就能摔倒,若不是拿上好的人参还有马奶养着,怕是早给去了。
一看见油坊,马巴佬的血腾就给热了,脑子里那些古儿怪儿的想法竟就全没了。没等小跑堂苦娃子跑来牵马坠凳,马巴佬已跃身下马,虎虎虎往油坊走。你再看,这时的马巴佬便不再是菜子沟那个穿着绸缎袍子戴着青皮帽手拄龙头拐杖的土财主。他把绸袍一掀,青皮帽一脱,露出一身黄灿灿的精肉,从苦娃子手里揭过宽松肥大的黄土布裤头,往身上一套,穿了毡鞋,就往浑身冒油的伙计们堆里扑。
马家油坊的油都由马巴佬亲自出,越是上好的油,越离不了他。
苦娃子跳油坊顶上,冲一眼望不穿的沟谷吼,出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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