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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如又问中州大侠:‘你潜心向佛,定知许多佛门中事,敢问有坐着往生的和尚么?’中州大侠道:‘有许多!’九如又问:‘站着的呢?’中州大侠道:‘也有不少!’九如又道:‘倒立的有么?’中州大侠想了半天,摇头说:‘小老儿没听说过!’九如道:‘好,我便倒立着往生!’说罢双手着地,拿了个大顶,浑身僵直,就不动弹了。”
花晓霜听到此处,吃惊道:“和尚如此年轻,为何想不开呢?”梁萧叹道:“他哪会真死,装神作怪罢了。”花晓霜面露喜色,点头道:“那就好,姑婆婆,后来怎么样了?”言下仍是担心九如的生死。
凌水月道:“他这般模样,众人只当他往生去了,一时无不惊诧。中州大侠更是叹息苦笑,命人将他搬动入殓,不料家丁们动手,九如却纹丝不动。中州大侠惊讶万分,亲手猛推,却如蜻蜓撼石柱,哪里动得了。众人又惊又怕,只当佛祖显灵,个个口宣佛号,纷纷跪下。外子见九如双手入地半尺,好似铸在地上,心中犯疑,走上前去,以浑身功力连推三掌。这三掌之功,足可将大树连根拔起,可是依旧撼不动他。外子骇然无及,愣在当场。就在这时,九如哈哈大笑,翻身站起。众人大惊失色,外子也叫道:‘秃驴弄鬼?’可他三掌无功,心头已经怯了。中州大侠也埋怨道:‘大师假死,惊煞老夫了。’九如笑道:‘何止死是假的,这房屋栋梁,你我他们,天地日月,芸芸众生,哪一样又是真的?真也假,假也真,何必放在心上。’中州大侠听了这话,猛然醒悟,合手作礼道:‘善哉,善哉’。双掌在头顶一抹,满头白发尽落,忽与九如相对大笑,并肩出门去了。”
吴常青听到这里,冷哼道:“这件事江湖上流传甚广,众说纷纭,原来真相竟是这般。老秃驴不守清规,人却有些神通。”
凌水月点头说:“外子经此一事,锐气大挫,当日动身,返回灵鳌岛潜修。他自知输在根基不足,故而勤练内功,一练就是八年。这一年,他内功有成,自负能与九如一搏,便背着我离岛西行,再入中土找九如较量。九如大庙不收、小庙不留,本是一个野和尚,外子一寻数年,好容易在天柱峰和他遇上。一动手,外子虽有精进,九如的‘大金刚神力’精进更快,这一阵外子又败了。他自然不服,又返回岛内苦修,过了数年,再寻九如挑战,这么屡败屡战,前后输了四次。”
凌水月说到这儿,不由叹了口气:“外子心高气傲,天下少有。第四次败后,他憋了一腔怒气回到灵鳌岛,在历代先祖前立下重誓:此次若不练成‘无相神针’,绝不离岛半步。”
梁萧奇道:“什么叫‘无相神针’?”凌水月道:“这是灵鳌岛世代相传的一门武功,据说是一位前辈从刺猬身上想出,也名‘仙猬功’。练成以后,能将内力逼出周身百穴,化作无形气针伤人。”
梁萧动容道:“如此奇功,岂非天下无敌?”凌水月道:“不是无敌,也差不了多少。可世上越厉害的功夫越难修炼,除了创制武功的那位前辈,几百年来,灵鳌岛无人练成。更有几人练得气泄功消,成了废人。”花晓霜吃惊道:“啊哟,那还是不练的好!”
凌水月摇头道:“别的事他都顺着我,唯独这件事上,他就是不肯听从,废寝忘食,日夜修炼。要知这武功须以独特法门将周身穴道逐一贯通。有的容易,好比手足穴道;有的却很艰难,如膻中、丹田、百汇,花费数年时光,也无半点动静。眼看他今生今世,再也练不成这门武功,我便想随他去吧,大不了我在岛上陪他一辈子……”说着眼眶微微一红,花晓霜心有所感,不由轻轻握住她手。
凌水月看她一眼,按捺心绪,叹道:“不料三年之前,他忽然出关,欢喜得如同小孩儿一般。告诉我说,他明白了‘无相神针’的真意,又说,要将以前的功夫全都忘了,只要心中什么都不留下,就能练成这门武功。”她说到这里,自伤自悔,落下泪来,“我那时还当他随口说笑,怎料他说的都是真话……”
众人一时默然。梁萧皱眉凝思,也想不通这“无相神针”的道理。他与公羊羽、萧千绝、九如和尚都曾动过手,只觉释天风的武功决不在这三人之下,如果真的练成‘无相神针’,只怕这三人也不是敌手。
吴常青沉吟道:“释老头习武成痴,也不是无法可解。其一,他将九如打败了,宿怨得偿,兴许霍然而愈;其二,将他拿住,押回岛去。他隐约记得你,也就没能将往事忘干净,只要他一念不灭,你二人朝夕相对,他想要忘事也难了!”
凌水月沉默一阵,起身施礼道:“多谢吴先生指点。”一拂袖,已在两丈之外,花晓霜诧道:“姑婆婆,你去哪儿?”凌水月道:“趁着外子尚未走远,我这就抓他回去。”话未说完,人影俱无。
凌水月既去,仆妇也备好晚饭。三人用过饭,梁萧心中存疑,正想询问,吴常青对花晓霜说:“你今天也累了,早早歇息吧。”花晓霜不敢违抗,看了梁萧一眼,低头转入房中。
她躺在床上,如饮醇酒,晕陶陶的,兴奋莫名,满脑子都是梁萧的影子。只想着明日见了他,说什么话儿才好,做什么事儿才妥当。这么辗转反侧,到了三更,迷蒙中,忽觉眼前微微发光,睁眼看去,屋内灯火亮堂,梁萧坐在床沿,眼中含笑。花晓霜芳心大乱,想要坐起,梁萧按住她笑道:“别起来,小心着凉。”花晓霜只好依言躺着,但觉被子里恰似燃了一炉火,不觉香汗淋漓,一张芙蓉脸儿烧得火红,颤声道:“萧哥哥,你……你怎么来了?”梁萧笑道:“晓霜,你记不记得,当年我在天机宫答应过你一件事。”花晓霜微微一怔,笑道:“去看日出么?”
梁萧叹道:“你还记得?”花晓霜微微一笑,心想:“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梁萧沉默一下,说道:“趁着天还没亮,我们这就上山。”花晓霜满心欢喜,说道:“好,我添一件衣服。”梁萧笑道:“不用了,天寒露重,我用被子裹你上去。”花晓霜吃了一惊,忙道:“那……我岂不成了个大粽子。”梁萧笑道:“对啊,是个美人馅的大粽子。”花晓霜垂下头,心想:“我可不美!”
梁萧将她裹紧,抱着出门,展开轻功向山顶奔去。花晓霜耳边风响,好似腾云驾雾,飞在天上,只觉得心中喜乐,浑忘一切,不知不觉竟打了个盹,忽听梁萧道:“到了!”她张眼看去,前方暗沉沉地涌动不已,应该就是东海了。
梁萧放下她,两个人并肩坐在一块大石上,风声凄凄,时来时去。梁萧想要说话,又不忍打断这难得一有的宁静。他默不作声,花晓霜也不好开口。两人静静坐了一会儿,梁萧心生疲惫。他内功精湛,打仗时数昼夜不休不眠也是神采奕奕。此时并未如何劳累,眼皮却越来越沉,此情形前所未有,迷糊渐生,不待日出,竟然睡着了。
过了好一会儿,一阵山风打来,梁萧悚然一惊,急声叫道:“晓霜,晓霜……”叫声中满是惊惶,花晓霜心头诧异,应道:“萧哥哥,你叫我么?”梁萧见她,吁了一口气,心中十分奇怪,他向来惊觉,今天怎么如此大意,一不留神,竟睡过去了。”
举目看去,太阳升起大半,黑云将收未散,便似浓浓的墨鱼汁里煮着半个蛋黄。梁萧大觉无趣,侧目望去,花晓霜凝目遥望,神色专注,瘦削的脸儿被朝阳映着,发出柔和恬淡的光彩。梁萧望了两眼,睡意又生,情急间,反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花晓霜应声看来,吃惊道:“萧哥哥,你做什么?”
梁萧脸一红,好在被旭日红光照着看不出来,讪讪说:“我打蚊子!”花晓霜奇道:“这么冷也有蚊子?”梁萧苦笑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花晓霜被他一岔,也没了观日的心情。斜目望去,却见一株华通花,孤零零地长在山崖上,随着晨风左右摇晃,不由心中一动,低声吟道:“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梁萧问:“晓霜,你说什么?什么反儿反爹的?”花晓霜笑道:“这是孔子的话,意思是说华通花开,翩翩摇摆,难道我不思念你么?想是家离太远……”说到这儿,她神色一黯,默默垂下头去。
梁萧望着她,忽道:“晓霜,你想家了?”花晓霜眉眼一红,轻轻点了点头。梁萧道:“我正想问你,为什么你会离开天机宫到崂山来?”花晓霜沉默时许,仿佛鼓足勇气,望着他认真地说:“萧哥哥,我只跟你一个人说,你不要告诉别人!”梁萧点了点头。花晓霜叹了口气,说道:“那天,你被明归爷爷抓走……”梁萧不悦道:“你怎么还叫他爷爷?”花晓霜面色泛红,低声说:“我叫顺口啦。总之,那天许多人都去救你,爸爸、姑姑,还有秦伯伯、左元爷爷、修谷爷爷都去了。我一个人留在宫里,难过得要命,又焦急得要命,天天盼他们救你回来。可过了两个多月,爸爸回来了,脸色十分难看,我问他你怎么了,他只是摇头叹气,却不说话。后来过了许久,我才听梅影姐姐说……说你已经死了。”说着泪水止不住地落下来。
梁萧十分疑惑,皱眉说:“不对,左元和修谷见过我,怎么会说我死了?”花晓霜一愣,也觉不解,梁萧想了想,咬牙道:“这两个老混蛋,一定恨我破坏他们的奸计,故意不说我还活着。晓霜,你也真笨!”他苦笑一下,叹道,“我这样的祸害精怎么会轻易死掉呢?”
花晓霜红着脸说:“我念起那时的心情就想大哭一场。从小到大,我从没那么难过的,几乎……几乎就不愿活了……”
梁萧心生感动,两眼酸热,怕被看见,匆匆别过头去。却听花晓霜又叹了口气,说道:“当天夜里,我就病倒了,天幸师父留在宫里,要么我就再也见不着你了。谁知那段日子,爸妈又闹起别扭,天天吵架,起因是奶奶要他们给我添个弟弟,以后好做天机宫的宫主。”
梁萧道:“这是好事啊,他们干吗还要争吵?”花晓霜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只听妈妈说,爸爸对她不好,当年她被一个女人打伤,爸爸明明制住那人,又将她放了。唉,我从没见妈妈那么生气,她说恨死爸爸了,要让花家断子绝孙。奶奶见妈妈不肯生弟弟,就说,花家人丁单薄,才引起明归的反叛,如果妈妈不从,她就要爸爸休妻再娶。妈妈气得大哭,爸爸也说,他已害了妈妈,不能再害第二个女子,宁可一死,也不再娶。”梁萧早先听明归说过花清渊与韩凝紫的情事,听到这里,不觉暗暗点头:“就此事而言,花大叔做得窝囊,但他不肯休妻,倒也有些血气。”
花晓霜说:“总之,奶奶使尽各种软硬法子都不能逼爸爸妈妈就范,终于生起气来,指着我说:‘霜君,你好,你不听我的话,我就把她关起来。你一天不生孩子,一天见不着她……’”梁萧忍不住破口大骂:“花无媸这个臭婆娘!”
花晓霜轻轻啊了一声,面颊通红。梁萧还想再骂,可终归忍住,心想她要不是晓霜奶奶,我立时前往天机宫,打她个落花流水。
花晓霜定了定神,又说:“奶奶说到就做,动手抓我,妈妈想要护我,可又打不过。这时师父来了,大骂奶奶。奶奶却说:‘这是花家的家事,不要你恶华佗管!’师父说:‘那可不行,她是老……不,是我的病人,谁动老……嗯,我的病人,我就跟谁拼命……’”梁萧拍手道:“好啊,说得痛快。”心中对吴常青平添好感,冲这几句话,看他些脸色也无所谓了。
花晓霜仍是闷闷不乐,说道:“我见他们闹翻,心里十分难过,就对奶奶说,我拜吴爷爷为师,到崂山去,妈妈不生弟弟,我就不回天机宫。唉……我一直想跟师父学医,我从小生病,十分难受,师父每次给我看病,痛苦就要轻些。所以我就想啊,天下有许多人害病,一定与我一样难受。我有了师父的本事,就能让他们减轻痛苦。从那以后,我看了许多医书,并向师父请教,他也随意指点。可我每次说要给他做徒弟,他总不做声。”说到这儿,她微微一笑,“那天他和奶奶赌气,一口答应收我为徒,真是因祸为福的快事。”
她说得轻描淡写,梁萧却知道,为了这些事,她一定受了许多委屈,不由叹道:“晓霜,你受苦了!”花晓霜摇头道:“这也不算苦,听到你的死讯,那才叫苦呢!若非学医救人忘了苦恼,我……我也许早就难过死了。”突然之间,她深深注目梁萧,眼里涌满泪水,
梁萧见她眼神,胸口似被打了一拳,不禁掉过头去,心子怦怦狂跳:“她这眼神与阿雪何其相似,莫非我看错了?”偷看花晓霜一眼,她的瓜子脸与阿雪的圆脸绝不相似,只有眼里的凄伤一般无二。梁萧心痛如割,心潮起伏,凝注东方旭日,一时默默不语。
不久天亮,两人相携下山。梁萧沿道采撷野花,编了个精致斑斓的花冠儿戴在少女头上。花晓霜临水照影,心中欢喜不禁。
将近杏林,忽见有人仓皇奔来。走近一看,竟是傀儡双煞,木偶煞半身浴血,布袋煞也脸色惨白。布袋煞看见二人,远远叫道:“菩萨,菩萨……”身子一软,昏倒在地,木偶煞被她一带,也仆地不起。
花晓霜慌忙抢上,取出随身金针给二人扎了几针。木偶煞伤口止血,布袋煞也悠悠醒转,喘气说道:“活菩萨,你……你快走,有人要对你师父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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