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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了。一辆自裴府驶出的马车,业已奔出了几百里地。
宣氏一早便歇下了。程若玄却迟迟不能入睡。马车往北走,两江平原渐渐转为丘陵,待到进了砀山地界,路途愈加颠簸,高高低低的树影掠过窗纸,扰得她心头烦乱不已。
裴效诚叫她跟着大嫂宣氏,是要借她这一双自己人的眼睛察言观色,看清楚宛陵宣家是否还肯拉裴家一把。
裴夫人给她编了几个由头,先是说最忙的时日总算熬过,余下的丧仪两个儿子足够承担,又说心疼她哭坏了身子。到后来,裴夫人仍没放弃陆家那门亲事,三言两语间已真真假假提了几回,唯恐宣氏不能领会裴家有向陆芾示好的意思;跟着又嗔怪裴效诚平日里宠坏了侄女,眼看要定亲,只好抱一抱佛脚,请宣氏领她回去,好教她向人家的闺秀学个样子。几句话下来,宣氏已招架不住,只好答允了。
但裴兴怀显然没有被母亲骗过。他素来寡言,临行前却特意对程若玄说,倘若发觉不对,向裴家报讯只是其次,保全自身才最是要紧。言下之意,裴家如今势力已颓,她这次踏出家门,安危就只能靠自己了。
程若玄闻言几欲落泪,“我们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吗?”
“你大嫂这次回娘家,可是把平日的私藏全带上了,唯独落下这个。”裴兴怀取出一样东西给她看,苦笑道,“你说她存的是什么心思?”
那是裴兴怀下聘时,程若玄帮着选的宝镜。彼时她天真烂漫,家里请的戏班唱了“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也能引发她一通慨叹,“将来哪怕有什么困苦,大哥和大嫂也会圆满的。”
程若玄已说不出话来。宣氏此举,便坐实了回娘家的意图。宣氏性子懦弱温和,或许是为着夫妻情分,特意给裴兴怀留了一点线索;即便如此,她到底选择了躲开。
“别担心。”裴兴怀反倒忙着安慰她,“只当出门避一避风头,哥哥们很快接你回来。”
兴怀老成持重,远胜于兴逸。程若玄几乎信了他,过一会儿又看见他给宣氏送行,夫妻双手交握,眼角眉梢刻意写尽情深义重,却不知底下藏了多少欺瞒与猜疑?
百年名门,原本长幼融融和乐、夫妻琴瑟和鸣,而今忽喇喇似大厦倾,竟已到这个地步了。
一滴泪滑过程若玄的脸颊。她不愿惊扰宣氏,并未出声,只以手帕按住发痛的眼角。就在这时,拉车的马惨然一声长嘶,原本疾行的马车猛地顿住,险些翻了。宣氏半梦半醒,这一下吓得几乎魂飞魄散,程若玄连忙将她揽住,两个人好歹没摔出车去;只是程若玄自己的脑袋磕在了车壁上,疼得她一阵眩晕。
眼下却还有更大的麻烦。马车停下的瞬间,一蓬血打在了窗纸上。跟着是一阵兵刃交接的声音,很快便停歇了。
程若玄心头一紧,估计是碰上匪徒了。从前裴家亲眷出门,有总督署仪仗开道,车驾气派,人手充足,从来不曾遭遇什么危险。这一回宣氏回娘家,为避人耳目低调得很,裴家如今也调不出人来,护卫都没带几个,遇上匪徒,真是在劫难逃。
宣氏半天没把三魂七魄收个周全,程若玄紧紧搂着她,喊了护卫名字,没有一人应答。危急时分,程若玄心思转得极快:匪徒纵然凶悍,到底是民,对官僚总该有些忌讳。她便朗声对窗外道:“这是两江总督署的车驾,今夜有星无月,雾气重了些,难为诸位看不分明。你们就此让开,总督署不会再追究。”
她这几句话说得从容,其实背后早已给冷汗浸透了;怀里的宣氏有所察觉,颤抖着伸出一只冰冰凉凉的手与她交握。宣家与裴家的嫌隙此刻全被抛在了脑后,两人紧紧依偎,竭力分担彼此的惊惧。
忽然间,只听“轰”的一声,冷风迎面灌了进来,车门已给人撞了个七零八碎。
车外人数不少,个个蒙着脸,持刀提棍,俱作强梁打扮。四面八方都有火把,巨大的阴影迎面罩将过来,程若玄后背抵着车壁,退无可退。
打头的一人冲上车来,冷笑道:“我说怎么是丫头出面,原来车里是个娇小姐。”伸手就要捏宣氏的脸颊。
程若玄一抬眼便明白了匪头为什么有此误会。宣氏昏睡中惊醒,没来得及把头发梳成妇人样式;程若玄出门在外未着孝服,却也衣饰从简,被当做丫鬟并不奇怪。
这匪头显然没把两个女人放在眼里。程若玄仍不死心,强自镇定挡在宣氏身前,偷偷摆手示意她噤声。她心道强龙压不住地头蛇,宣氏的娘家远在宛陵,不一定能震慑住这些匪徒;而她自己这身打扮,即便亮明小姐身份,匪头也未必肯信。她索性将错就错,顺着匪头的意思,指着宣氏再度强调,“你看清楚,这是两江总督的孙女、工部侍郎的小姐。她出了意外,别说两省官员,就连朝中也不会善罢甘休。”
“哟,”匪头嗤笑一声,“真是个贵人。”
程若玄见他不为所动,硬着头皮继续道,“这位大哥,我知道山中谋生艰难,但你们又何苦冒如此大的风险。倘若要银钱,我们倒也备了一些,你且等等。”她并不知道钱财收在何处,好在宣氏心领神会,指了床榻夹层叫她去拿,程若玄依言起身,一把刀却已架上她颈侧。
“废话少说。”匪头全然不买她的帐,只忙着吩咐手下,“人带回去,马车给我清干净,别漏了什么值钱的玩意儿。”
外围匪徒早已蠢蠢欲动,只给一拨人亮了刀子拦着;匪头刚把程若玄和宣氏押下了车,几伙人便一哄而上,一时间争抢斥骂之声不绝于耳。地上几个丫鬟护卫遗体,早给踩得不成形状。
匪头甩了句粗话,也懒得管,只亲自把宣氏身上搜过一遍,金钏玉镯全数捋了下来,这才绑住她双手,蒙上眼睛,拽着往前去。那匪头显然不打算带上程若玄,临走时却又回过头,瞪着她好一阵看,眼中凶光一路剜进她领口里去。
程若玄强忍羞愤,低头不语,心念已如电转。她明白匪头虽然胆大妄为,到底把她的话听了进去,只打算绑票,一时不会把宣氏怎样;然而她自己成了“丫鬟”,境况要危险得多。那匪头看了够本,道声“便宜你们”,把手一挥,几个打手就要把她拖下去。宣氏急得连喊几声“放开她”,可她连自己也护不住,眼看就要被匪头拽走了。
程若玄又是恐惧又是厌恶,着急要想个法子。这伙匪徒明显人心不齐,乌合之众恐怕经不起风吹草动。她想起舅父先前提及剿匪一事,心说或许可以借此做做文章,便对那匪头喊道:“大哥,你们的头目过几日便守不住这山头了,你又何必留在这里拼命?”
这一下看来是赌对了。只见那匪头脚下一顿,忙于抢劫的山匪也停手往这边看过来。匪头刀尖一指,叱令他们继续,这才对程若玄道,“你胡说些什么?”
程若玄见此情状,低头诡秘一笑,阴恻恻道,“我以处子之身供奉诸天星君,能看见你们的命。”她一面说,一面从记忆里翻检出砀山一带从前发生过的地震,充作佐证,“三年前你们就有一大劫,幸得命星护佑,才转危为安;可惜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她装神弄鬼,其实全因底气不足。陆芾要出兵剿匪一事,裴效诚之前只是提了一句,其中种种细节,程若玄一无所知。她情急之下编出这通话来,一来是为保全自身,毕竟鬼神面前,即便是杀人越货的歹徒也要怀几分敬畏;二来星象之说玄之又玄,解释的空间极大,即便这回没有说中,但凡能喘一口气,总有转圜的余地。只是宣氏从来不知道她“懂得”这些,站在一旁听得呆了。当着匪头的面,程若玄无从与她打信号,只好暗暗记着要找个机会跟她说说,姑嫂两人如今也算共患难了,可千万别把这些话捅到宣家人面前去。
匪头皱着眉打量程若玄半天,忽地把她拽了过去,顺手将她头上两支簪子扯下来,抛向那几个打手:“拿去分了,这娘们儿给我,我得好好审审她。”打手颇有不满,乃至发声嘘他,匪头也不理会,只亲自押着程若玄和宣氏往树林深处去。
程若玄眼睛给一块黑布遮了,跌跌撞撞走了好一阵,才听见匪头道,“你知道什么内情?”
“这不是内情,是天数。”程若玄振振有词,“你等夜雾散开些,往西方天空看,找见三颗亮星,再往下看,定能瞧见一颗小星。砀山这一带,山中诸位壮士的命数,全系在这一颗星上。”她长期观星,早把夜空中数千颗星星的位置印在心里。除却最后一句纯属瞎编,点中的几颗星星所在却是绝对准确。
匪头的脚步慢了下来。
程若玄留意到这点动静,心中不由一喜。她先前并非不怕,只是一遍遍给自己打气,一时想这匪头现在单打独斗,未必能有多么可怕;一时又想这匪头也是活人一个,总该有些同情心,倘若自己好言相劝,或许能有一线生机。这一路走过来,程若玄就这么把自个儿劝了半天,强行把恐惧强压了下去。好在匪头总算有点上钩的意思了。她想了想两江一带驻防军的方位,接着道,“这颗星往西南不远,另有一颗大星——”
云遮雾绕之中,星斗明明暗暗,匪徒仰着脑袋找了半天,看得头晕,不耐烦道,“乱七八糟的,到底什么意思?”
程若玄道,“你别急呀。星君降谕,倘若寻常人都能明白,我辛苦供奉他们做什么?”不等匪头反应,她又不紧不慢地接道,“我方才说的,是天兵的军井之一,对应到人间,正是此地西南的军营。最近这些日子,这两颗星距离渐近,不如大哥你来猜猜,是什么意思?”
“我不跟你这小丫头过家家。”匪头道,“有话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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