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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时?候,月槐树的人总是会传一些?坏事临近前的非凡预兆,乌鸦在枝头叫,是不好的;随便打死了黄大仙,是不好的。章家不信鬼神,我虽也不信,但记在心里,觉得石榴树突然如此?,不像好兆头。
我以为不能有孩子,已经是命运对三哥最残忍之处了。
九七年底,三哥的眼睛开?始发黄,那已经是有病的前兆。
冬天的缘故,我们经常吃胡萝卜炖牛肉,我打趣他是不是把牛肉省给我吃,他胡萝卜吃多的缘故,都?没往肝病上想。
这些?年,他虽工作辛苦,却在我的监督之下也注意身体保养,况且四十多岁的年纪,是出成绩的好时?候,三哥已经完成了两部农经著作,正参与改良麦种推广的工作。我早前对他身体有过?隐忧,后面?因日子过?得顺遂,便也渐渐忘却。九八年初春,妈妈骤然离世,跟爸爸当年一样走得突然,我们忙于丧礼,我想,他的病到底是被?耽误,等到他在地头晕倒,才晓得已经很严重了。
我赶到医院,三哥先医生一步告诉我,他得了肝病,八九十年代,中国大陆得肝病的人不少?,我不晓得到了哪一步,三哥却是很镇定的神色,他一贯如此?,生活给他什么,他便接什么,无论好的坏的。他对死亡是不畏惧的,但对生的留恋,同样强烈。
大夫找我私下商谈,我草草听完,决定跟三哥赴美求医。在飞机上,三哥不够舒服,他靠在我肩头,我紧紧握住他的手,告诉他美国医疗很发达,一定能治好这病。
我跟三哥都?是意志坚强的人,面?对病魔,都?在一早拿出了最坚定的心态,没有功夫哀泣。此?时?已离我最后一次返美有十多载,冯长庚帮我们联系了医院,在我奔波医院之际,却突闻他跳楼自杀的消息,他投资失败,又赶上金融危机,三哥在病中很为他难过?,那些?陈年旧事,也连带着清晰起来。可我没有时?间?为冯长庚哀痛,三哥病情很不乐观,美国的医生说只能一试。
我被?这句深深击倒,若是美国都?没有希望,我不晓得,还能去哪里寻找希望?一直不敢深思的,再也没办法?回避:是三哥积劳成疾?还是早年受的苦难太?多,摧折了他身体的根基?这里面?,又有没有我带给他的伤痛?也许两者兼有,我若早知晓他身体会走到这步,便不会有那十年的分离,然而往事难追,我不敢叫他看见我流眼泪,那太?软弱,病魔犹如巨兽,我们不能流露半点软弱,叫它知晓我们好欺负。
在美国,三哥一直都?极度配合医生,他是个最能忍耐痛苦的人,无论精神,还是□□,我守在他身边,从不曾听到他一声因疾病发出的□□哀叹。他会问我一些?美国的事情,我买来报纸,在病床旁给他读新闻。有一天,他突然跟我说,给他治病可以花钱,但不要全部花光。
我把他这种言辞,当作失去信心来看待,有些?发急,他便不再说这种话了。
眼看留在美国治疗并无进展,大哥邀请我们去新加坡一试。我带着三哥,又奔赴新加坡。大哥非常疼爱三哥,他六十多岁的人,一日复一日陪着我们,他私下跟我谈话,总是老泪纵横,说对不起幼弟,对不起双亲,百年之后,要是见了双亲,该怎么说?要是能够的话,他愿意替三哥,他已经是个老人,可三哥还不到五十岁。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大哥也在,三哥的病情一度控制住,他一有好转,便立刻想回去,那时?已经是九九年的春天,我们年关都?不曾回去,许久没见园子了。
回来之后,三哥坚持要工作,有本很重要的著作没完成,我不敢叫他劳累,又知晓他的决心,便由?他轻声口?述,我来记录整理,但我们成了医院的常客。我寸步不能离开?他,谁照料他,我都?无法?放心,水根在北京念医学,回来看望他,水根没有父亲,把三哥当作精神上的父亲,他先见到的我,眼神愣住了,我这才晓得自己鬓边有了白?发。
水根当着三哥的面?,没有任何?丧气,却跪在我膝头大哭,他学医,念了那么多年的书,却没法?救三哥,我没做过?人母亲,我也四十岁的人了,在三哥面?前,总觉得自己还是十几岁的时?候,面?对水根的痛哭,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秋天的时?候,三哥的病情急转直下,我吓坏了,他越来越瘦,颧骨高高耸起,脸上只挂了一层松灰的皮一般,他的样貌,在数个月间?,急剧变化,几乎是骷髅的模样。他的肚子却大起来,充满了腹水,腹水将肚皮撑得几乎要破开?,上面?一道道紫红血管般的东西,爪牙交错,触目惊心。
他显然是叫常人难以想象的疼痛控制了,总是沉默,一言不发,我没见过?比三哥更有意志力?的病人,他始终没喊过?一声疼,叫医护们也觉得惊诧。医生说,要叫我做好准备,抽腹水便意味着不远了。
我不愿认命,想带他再往美国去,把病历先传了过?去,那边告知我过?去的意义?不大。这边他的同事们劝我试一试中医,我便去找中医,抓了大包大包草药,给他煎煮,三哥已经吃不下什么,却还是挣扎起来,就着我的手,一点点咽那乌黑的药汁,他瘦得可怕,变得骇人,我低头看他,眼睁睁看着他的生命力?一点点从跟前流逝,有一只苍蝇,落在他细瘦的胳膊上,赶走了,又飞回来。
中医显然也不能挽救什么,那几年,身边一直有人练一种据说肚子里可以转法?||轮的气功,三哥跟我,都?是唯物主义?者,自然不信。可我走投无路,竟然想去一试,三哥极力?打起精神,阻止我:
“那是邪|教,不要去。”
我第一次在他跟前失态,跪着求他:“试一试吧,三哥,咱们试一试吧?”
人是何?其渺小,生死大事,由?不得人半点,落在头上了便就是你了,我不要什么尊严,也不要什么理性,我只想我三哥不死。
那是三哥对我人生的最后一次规劝,哪怕走投无路,也不要去碰错误的东西。
医生开?始给三哥抽腹水,抽过?一次,输了血浆,他精神便好些?。他能跟我说说话,问我他现在这个样子有没有吓到我,我把他手打开?,脸贴在掌心里,他的手还有些?温度,他是活着的。
抽腹水也不见好时?,医生叫我们回家去,我赖在医院不肯走,在地上给医生磕头。我脑袋伏在冰凉的地砖上,呕吐起来,三哥性情如此?坚韧之人,仍叫病魔最终击溃。
护士告诉我,三哥叫我进去,他躺在那,已经被?折磨得失去人形,我觉得他很陌生,是三哥吗?他说,咱们回家吧。
我晓得,他是要回月槐树。
我把车开?到医院楼下,车里后排铺了被?褥,非常温暖,人想帮我一起把三哥弄下来,我不让,我背着三哥,他那样轻了,我都?能背得动?他。他不晓得背过?我多少?次,轮到我背他了。
我开?着车,往月槐树去。到了家,六叔在等我们,六叔一见我背着三哥过?来,他就哭了。三哥只剩一副骨骼,肚子依旧老大,要涨破了。
六叔比三哥大三十岁,他还能走,还能吃肉,还能喝酒,可我三哥,只能我背着了。
九九年的腊月初八,我跟三哥回到了月槐树。他几乎不说话了,也不能吃,喝一点水都?不行,堂屋生着炭火,人都?来看他,也不跟他说话,只是往东间?看一眼,出来跟我说话。
人说的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见,我见着了二十多年没再见的雪莲姐,还有嫂子,连邢梦鱼也来了,她们怎么得的消息,我不清楚。她们都?老了许多,但健康活着,她们哭得满脸是泪,我没有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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