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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世南和谢三思并无深交。他俩既不在一个单位,也不千一个行当,本来怎么分类也分不到一伙。“**”期间,“***”给上了另册的人全归“牛鬼蛇神”类,他们才混到一块劳动。这以后两人就有了来往,但也不亲密。一天,谢三思上街买东西,顺便看了封世南一下。封世南说他正准备去新疆写生,为创作油画作准备。谢三思就说:“我也想去新疆观光考察,可惜咱们不能走一路。”
“为什么?”
“你是名家,工作出差,到各处必定官接车送,宾馆座谈。我是私费旅行,讲不起这排场!”
封世南说:“官接车送那一套我尝过,苦透了。这次我就是要微服潜行。除去带一封证明信以便登记住旅馆,别人一律不惊动。”
两人就达成了结伴而行的协议。封世南有本职工作,谢三思已经退休了,一切准备事宜谢三思自愿全包下来。
谢三思已经多年不出门,又从未去过新疆,就去找一位大学时代的老同学打听情况。这同学四十年代在新疆做过工作。谢老大概是不大看报的,或者看也只看第一版大标题和第三版的学术文章,竟不知道这位老同学已经当上了副部长。这副部长又是极念旧极热心的人,就说:“你不用管了,飞机票我叫办公室去买,新疆那边我给有关单位去封信,一切由他们接待!”
谢三思回来对封世南一说,封世南就一百二十个不同意:“我就为了免去这一套应酬才跟你结伴,怎么又要什么副部长安排呢,不行!”
过了两天,谢三思又来了。说是他费了好一番唇舌,跟副部长吵红了脸,这才把他的热心退回去。可这事叫副部长的女儿锦屏知道了。锦屏今年三十五岁,在历史研究所工作,独身寡居,不久也要去新疆收集资料,她要他们等她一块走。
封世南后悔和谢老达成的协议,这老头原来如此的粘乎琐碎!封世南怕见生人,尤其怕见女人,为这个他一辈子没结过婚!怎么弄个独身女人一道去新疆呢?他话也不说,把头向左右各扭了个四十五度角。
又过了两天,谢老又来了。他说:“经过说服,锦屏不要我们等她同路了!”
“好。”
“可是她有个要求,想认识一下你,想向你请教点美术问题。”
“不行,不……”
下一个“行”字还没说出,门推开了,进来一个留着披肩长发,穿着浅色连衣裙,长得丰满、漂亮、满身异样气息的女人。
“我跟谢伯伯一块来的,在外边等着您请呢。您既然不想请,我只好自己进来!”
封世南马上改口说:“我是说我不配指导别人学习,我没说不欢迎。”
从这儿起,锦屏三天两头来看画,谈画,要求学画。她业余爱好油画,特别欣赏俄罗斯十九世纪现实主义画派。封世南正是学这个画派的,所以她对封世南仰慕已久了。
陪她看画说话,实在是件苦差事,而且封世南总觉着有点恐惧感,不知是为什么,反正不是因为她爸爸当副部长。也许那头发?那连衣裙?那异样的气息?说不上来!每次她走,他都不说再见,并且痛心疾首地发誓:“大好时光全叫她给浪费了!我还能画几年哪?陪得起吗?她再来我决不开门!”
他为此买了个从门里向外窥视的“门镜”,北京人叫“门眼”,有人敲门他先悄悄看看,可是明看见是她还是把门开了!他这人是被动型,总也学不会拉下脸当面使人难堪。
上了去新疆的飞机了,他松了口气,认为从此解脱出来了!谁想到了新疆,换了汽车,又遇上个恶魔司机。不知怎么闹的,一路上总出故障。这不又抛锚了吗!
司机这个祸根,也是谢老招来的!他认识新疆某学院副院长,这车就是那位副院长替他们租的。这个伴儿真选砸了!八成是命里有此一劫——近来总听谢老讲佛学,他也传染了几句佛家用语。
从车一抛锚,谢老就帮着司机小满忙活,没离开车子周围。封世南不仅不想动手,他看都不想看,他恨透了这个司机。他走出一百多米,在公路背风的一侧斜坡坐下来生气。
这大概是第九次抛锚。他也是第九次向着大戈壁发出誓言:“就是修得好我也不坐这车了!我受够了!我宁愿在这儿坐到天亮,拦过路车回伊宁,然后坐飞机回北京去!乌鲁木齐停都不停了!拦不上过路车我骑驴,我走!我宁可来一次拉练……”
喊了一阵,觉着无聊。戈壁滩上没有人,小满和谢老在一百米开外,而且是顶风!象创作作品一样,既没人喊好也没人反对,画着就没劲了。
于是他静下来看戈壁滩。
戈壁滩上没有草,没有树,没有人,大概连个耗子也不会有。人们惯用“飞砂走石”四个字形容大风,现在风并不小,得有五六级吧!可是一粒砂也没飞,一块石也没走。大概几万年前、几十万年前这一带也有过“飞砂走石”的景象。风天天刮,能飞的飞光了,能走的走完了,就剩下了这光秃秃、硬梆梆的一片胶泥地,满眼石头滩。真奇怪,新疆这个地方好像被什么妖巫使了魔法。你走在戈壁滩上,半天见不到一点带活气的东西,可是一眨眼,转个弯,眼前就是一片葱绿。清清的河水、连天的牧草、高高的白杨、遍地的杂花、成群的驼马牛羊,象被谁念了几句咒语,一下就充满了你的左右上下。
他想起了如画的唐布拉草原。
已经是向秋季牧场转移的时候,草原上看不到多少畜群,亏得同行的郭大夫路熟,哈萨克语也过硬,居然在隐蔽的山沟里找到两户人家。帐房四面竟是这么青葱,这么明朗,深绿的雪杉和透明的白杨之间,枣红马群、浅棕驼群和雪白的羊群象撒在绿草坡上的片片花丛。一个穿淡蓝色连衣裙的姑娘,哼着一支仿佛听过的民歌,骑在一匹栗色白鼻梁的高大的马上,不慌不忙顺山坡走下来。这片景象,使他欣赏过、临摹过的许多风景名画清晰地复现出来,而比他原来看到的又多了些什么。他发现自己尽管把这些画和它的复制品“读”了多少次,竟还有遗漏和没读懂的地方,由此也就悟出了自己的临摹品所疏漏的神情、气韵和风采。他支开画架专心一意地画着,没有理睬聚拢在身后的眼睛和嘈杂声音……
这地方只有两处毡房。一家是替供销社收购皮张的收购员,一家是牧业队副队长。周围游动的就是他们的马群、羊群和放牧它们的孩子。哈萨克人放牧不象汉族,他们并不把牲畜聚拢成一团。他们任牲畜自由自在地走动、吃草、嬉戏。孩子只是骑在马上找个适中的地方看着,只有那一两匹走得太高太远了的时候才喊一声,扔一块石子把它召回来。湛蓝的天上没有云。阳光把雪杉、榆树、蒿草都照得明净透亮,河水湍急地从脚下流过,只听那声音就知道那水也是明净透亮的。
封世南一张一张地画着,直到谢老来喊他吃饭,他才发现在这一段时间里收购员已经杀了一只羊,烤了一炉馕,预备了一顿名副其实的宴席。吃饭的人除去主人和他们四个人,还有邻居副队长一家和刚才他画过的那个骑马的姑娘。原来她不是这两家的成员,是供销社的会计,俄罗斯族人。一经主人介绍,他才想起女会计在马上哼的那支歌自己也会唱。那是五十年代颇为流行的一支俄罗斯民歌。
没有筷子调匙,羊肉用手抓着吃,饭也用手抓着吃。这是名副其实的“手抓羊肉”和“抓饭”。不是北京百万庄新疆餐厅里卖的、用筷子用木勺的精巧细致的仿制品。
哈萨克的孩子聚在一起唱了两支歌,俄罗斯姑娘用手拉着头巾,就站在她自己的座位处跳了个舞。人们欢迎北京和伊宁来的客人出节目,这三老头和半老头有点扭捏,司机小满自告奋勇。站到铺毡下边自己哼着曲调跳迪斯科。郭大夫扭过脸去,封世南鼻子、眉毛皱成一团,把脸蛋儿拉成了包子折儿。只有谢老笑哈哈地和哈萨克人、俄罗斯人一起拍巴掌,为小满伴奏。
副队长说:“几位老同志不唱不跳,我们提点别的要求行不行?”
“行!”
副队长说他家也杀了羊,请他们去吃晚饭。收购员要画家给他画张带彩色的像。副队长的女人请郭大夫给她检查一下身体,怎么一顿吃二斤羊肉还觉得肚子发空……
他们全答应,可是吃完午饭,太阳已西斜。新疆比北京日落要晚两个多小时,在北京该是掌灯的时候了。要完成这些事,今天就不能按计划回到附近那个养蜂场去过夜,明天也不能按计划越过天山大坂,取道南疆回乌鲁木齐。走南疆是司机小满提的建议,他对此十分热心,怕是有什么私人打算。这人很难说话,他能同意晚走一天吗?
小满一反常态,把他摘去帽徽的旧军帽往脑后一推,举起右手往后一扬,说:“可以,我批准你们的要求!”
全帐篷的人鼓起掌来,郭大夫又把头扭了过去。封世南为小满的慷慨所感动,没再计较他那不成体统的状态。
答应下来的要求挺多,但这晚上除去满足了副队长招待客人的热情之外,别的一样也没做。吃喝玩闹完了已是深夜,几个老头就靠在自己坐的地方睡了过去,在梦中他们还听到青年人在门外草坪上叽叽格格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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