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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杜广元今日必定归来,就连杜仙蕙也带着丈夫崔朋早早回了宣阳坊杜宅。王容那偌大的寝堂中,此时此刻已经烧得暖暖和和,秋娘和承影莫邪亲自张罗了一桌家常饭菜,又在一旁的小火炉上温着酒。而杜士仪和王容坐在主位上,逗着杜仙蕙那牙牙学语的女儿取乐。
想到兄长马上就要回来了,杜仙蕙突然有些遗憾地说道:“只是没想到嫂子因为刚刚生了儿子,身体没大好,孩子也还小,这次没能一块回来。她在龟兹镇举目无亲,这个年过得肯定很难熬。嗣楚国公和楚国夫人就这么一个女儿,却没法等到嫂子回来团聚,心里不知道怎么想念呢。”
崔朋却善解人意地说道:“嫂子好容易生了个大胖小子,楚国公家里固然思念,可更多的是高兴。听说姜家不是早早就派人去了龟兹镇,伺候嫂子坐蓐?既然有家里人在,阿兄在安西大都护府又深受高大帅重视,没有谁敢怠慢嫂子。高大帅上任之初,别人不带,只带了阿兄回朝,这样的器重很难得,阿兄想来就是再疼妻儿,也决计不好意思拒绝的。”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杜士仪见杜仙蕙被夫婿说得哑口无言,不禁和王容相视一笑。这一对小夫妻是表兄妹,又都长在长安,彼此知根知底,婚后生活亦是美满和谐,虽说第一胎是女儿,可既然婆婆是杜十三娘,又怎会给侄女兼儿媳压力?
而杜幼麟看着阿姊和姊夫眼神来去,低声在那儿小吵小闹,他不禁又想起了自己远在嵩山草堂的未婚妻。就在这时候,只听外头传来了龙泉和干将几乎异口同声的嚷嚷:“郎君回来了!”
安北牙帐城的文武往往会尊称杜广元一声小郎将,而杜家人则是一律称为郎君,和杜幼麟的小郎君也就区分了开来。随着这声音,却只见寝堂门帘突然被人撞开,紧跟着进来的却并不仅仅是杜广元一个,龙泉和干将亦是被他拽了进来。暖和的屋子里被冷风一吹,衣着清凉的杜仙蕙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随即便嚷嚷道:“阿兄,回来晚也就算了,还把外头寒气全都带进来了!”
“谁让他们扭扭捏捏,让他们进来却不肯,我只好硬拽了。”杜广元说着便松开了手,当下对龙泉和干将笑道,“阿爷当初既然就给你们改姓为杜,就是一家人,这大团圆的日子,你们不肯进来,却在外头吹冷风,这像是怎么回事?人多热闹,阿爷阿娘你们说是不是?”
杜士仪深知杜广元是那种鲁直的性子,尤其是在家人面前更是想到什么说什么,这番话决计是出自肺腑。见龙泉和干将全都因为杜广元这句话而感动非常,他就笑着点头道:“正该如此。广元,你赶紧去换一身衣服,大家等你老半天了,正好酒菜都是热的,暖心暖胃。”
应声跟着承影去了里间不多久,杜广元就换了一身家居常服回来。他一边走一边看了看周身上下,有些讶异地嚷嚷道:“阿娘,这身衣服是新的?”
“是你阿娘亲手做的。”杜士仪替王容道出了实情。
听到这话,杜广元只觉得心头一热,慌忙快走两步上前,在母亲身前直挺挺跪了下来。他蠕动嘴唇有心想说两句什么,可王容却伸出手来,在他那被西域的风吹粗糙的脸上摩挲了一阵子,随即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和你阿爷都不能常常回来,在外也不缺什么,我如今眼神还好,亲手替你们父子做两套衣服,便仿佛我陪在你们身边一样。”
“阿娘……”杜广元忍不住抱住了母亲的膝头,声音一下子哽咽了。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听到杜士仪这低吟声,一时寝堂中众人无不眼露水光。秋娘想起了死去的丈夫和儿女,再看看如同儿子一般的杜士仪,一时泪眼婆娑。就连留在家中的杜幼麟,常常能够回来探望母亲的杜仙蕙,亦是背过身去擦起了眼泪。至于龙泉等四人本就是没了父母的孤儿,这些年跟随杜士仪和王容,俨然有家的人,心中不无感怀。倒是王容轻轻擦了擦眼角,随即嗔怪地看着杜士仪道:“好好的做这样一首催泪的诗干什么,把孩子们都惹哭了。”
她说着便招呼众人道:“来,全都坐下,好容易吃一顿团圆饭,别让饭菜都冷了,辜负秋娘和承影莫邪一片心意。”
杜士仪不过一时有感而发,自己也不禁心中酸楚,接下来自然不会再煞风景。这一顿饭足足吃了一个时辰,秋娘和承影莫邪甚至还用小火炉重新热了热菜,烫好的酒足足喝掉了整整四瓮,到最后人人面露醺然。杜仙蕙枕在丈夫的膝头,喃喃自语不想父兄离去;杜广元很没有姿态地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嘴里却不知道在嘟囔什么;杜幼麟较为自持,可却禁不住兄姊死灌,这会儿迷迷糊糊趴在食案上睡着了。只有龙泉四人和秋娘始终浅尝辄止,不曾尽兴。
看着满堂的儿女和家人们,杜士仪亦是难得地醉倒了。听到身边丈夫发出了微微的鼾声,王容不禁百感交集,却是和其他人一块悄悄收拾了东西。只是,当承影问起是否要送人各自回房时,她看了一眼这横七竖八却又看上去温馨非常的一幕,最终摇了摇头。
“就让他们全都睡在这里好了,横竖寝堂中通着地龙,暖和得很。”
这一夜的团圆宴只叙别情,不谈公事,因此杜士仪直到第二天方才听杜广元说起王忠嗣比高仙芝早出宫之事。尽管他昨日就已经得到过相应消息,可毕竟比不上杜广元守在宫门看到的听到的——无论是哥舒翰和安思顺不和,还是王忠嗣出宫时心情沉重,抑或是高仙芝神采飞扬志得意满,而且会留宿都亭驿……每一个信息都至关紧要。结合高力士辗转让人捎带的那个消息,他也能判断出一个大概。
王忠嗣自从独当一面之后,行军打仗比他还要谨慎,始终认为虚耗国力兵力的仗不如不打,可从前的时候无所谓,在如今安禄山一年到头虚报军功捷报频传的情况下,王忠嗣到河陇眼看快一年了,竟没有筹谋过收复石堡城,好大喜功的李隆基怎么会不责难?
“阿爷,不能去拜访王大帅,要不要我设法去见见跟着他回京的哥舒将军?”
哥舒翰这一年来在河陇声名鹊起,远在安北牙帐城的杜士仪也有所耳闻。平心而论,此人年虽老却宝刀不老,算得上是猛士勇将,可心胸却实在称不上宽广,再加上他如今麾下已经有诸多名将,当然不会去和王忠嗣抢夺人才。可对于儿子的话,他却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可是……”
“广元,你如今已经官居先锋使,不是当年托庇于我麾下的雏鸟了,有些事我得对你说清楚……”
当他把当初对杜幼麟说过的话,换了个法子对杜广元复述了一遍时,他就只见长子的脸上涨得通红,说不清是愤懑还是其他。他眼看着其一点一滴地压制着愤怒,到最后长长舒了一口气,他不禁有些欣慰。杜广元性子爽直是好事,可如果一味爽直,不知道进退取舍,那日后就糟糕了!
“阿爷,这次我随大帅攻打小勃律,其实也遇到了一件事。”
高仙芝私自奏捷,得知夫蒙灵察大怒又把自己遣去北庭,边令诚上书替高仙芝喊冤,甚至李佺也掺和了一脚……杜广元言简意赅地将这些事对父亲一股脑儿倒了出来,最终才垂下头来:“夫蒙灵察是刚愎自用,可要说他是嫉贤妒能,我却也有些亏心。听说高大帅就是夫蒙灵察一手提拔起来的,于阗镇守使,焉耆镇守使,都知兵马使,就连安西副都护,也都是夫蒙灵察替他请的功,升的官。所以,这次的事情……”
“你能够这样想就好,是非对错难评述,高仙芝确实是借着大胜找到了这个取而代之的机会,可若非夫蒙灵察平时脾气暴躁,动辄恶言辱骂人,高仙芝会不会一定就用这样一招绝户计?如果高仙芝私自奏捷,夫蒙灵察假装丝毫不知道,再替他也奏一回捷,朝中面对先后两重捷报,总会有人品出滋味来。不能忍一时之气,对功臣恶言相向,再加上此前也曾不能容人,夫蒙灵察这嫉贤妒能的黑锅不背,谁背?”
大约是因为杜士仪对夫蒙灵察的分析入木三分,杜广元总算从之前父亲那番大逆不道的话里头回过神来,整个人也随之轻松了不少。只是,想到这次父亲和王忠嗣情不同而理同的处境,他忍不住开口问道:“阿爷,可有什么我能做的?”
“你只管跟着高仙芝,该打仗打仗,该镇守镇守,别的事情不用管。记住,既然别人都觉得你是脑袋一根筋的人,就别露出聪明来。”
见儿子凛然称是,杜士仪便笑道:“好了,今天去拜见一下你那岳父岳母。你这次没能把媳妇带回来,他们必然牵挂,去吧!”
送走了杜广元,杜士仪便召了虎牙进来,沉吟片刻便低声说道:“你替我去见阿姊,替我给她送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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