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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那头的声音似平静中有巨大暗涌:“喂?方细。我爷爷走了。”
*
方家少有这样齐人的家庭会议,只缺大姑公婆与小婶三个,大人们在大伯家的厅堂内齐聚,高高低低坐着站着,大伯与小叔盘踞主位,正是本次会议的主要发言人。
气氛焦躁,颇有怨怼。
大伯高声叫:“我们方家一向都讲男女平等的,也从来不嫌贫爱富,关键是这姓冯的咋好意思提嘛!大5岁,还是结过婚的,要来嫁给人家头婚的长孙,这不是欺负我们姓方的?”他气得脸上下垂的肉都在抖。
小叔接腔怨道:“还不是大嫂傻?就不该可怜她,叫她到祠堂工地上来送饭。她也太不知感谢,怎么能勾东家的儿子。”
大姆本就心焦心碎,一听这话,更加雨打风吹去,身子歪了,倚着身边人,眼神都有些痴了,“那我阿辉年纪轻,样貌心地又好,在外头给人女孩子看上也正常呀!我怎知道……”
泳柔与光耀一同躲在厅堂外花窗下听墙角,一听大姆这样说,她心里失笑,想真是母不嫌子丑。
她阿妈扶住大姆,探头去问:“怎说是可怜?这个女孩子结过婚,那是老公死了?”
“不是,她是给人退货的!”小叔不耐烦地一挥手,将手中烟蒂摁灭在茶几桌板上。
“退货?”
“嗯,嫁过去三年肚子都没动静,男人就在外边另外跟人,那外边的生了个囝仔,她就被退货咯!是按的老习俗,先办酒,怀孕了再领证,人家把她退了,连张离婚证都不用打,一分钱都不出。”
“啊呀,什么货啊货的,小叔你讲话太难听。”阿妈想说两句公道,但声音低去,气势太弱,终归是不敢。
“什么难听!”大伯就势发作,愈发激动起来,“他们家现在不就是紧着阿细跟水鸿这单事,知道我们不好拒绝,想逼我们就范娶她进门!什么守孝?那水鸿他阿公仙去,水鸿是正经温姓内孙,按规矩守孝是应该的,那个冯秀,她是姓冯的,一个外姓的外孙女,出山都不用去送,有什么好讲守不守孝的?”
“对,水鸿守孝是应该。”一讲到这位乘龙妹婿,小叔复又像个知书讲理的城市人了,“阿细,我看你还是尽快跟水鸿讲定结婚的事,温家也着急,水鸿他阿公死了,一年内不结,就得等三年,你都要30了,我看就趁这次,趁热把婚事定一定。他们家的态度也很明白了,你嫁过去,肯定会好好对你。”
细姑独坐一旁的单人椅,始终不发一言。不发一言的还有泳柔的阿爸老三,他站在门边角落阴影处抽烟。
温水鸿的爷爷死了。泳柔第一次听说这个人物,仿佛这个人物的存在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宣告他的死讯,宣告生活必须有所进展,她的细姑必须得和那个温水鸿谈婚论嫁。温水鸿原是冯家村出身,泳柔也这才知道。更巧的是,光辉近来谈的女朋友冯秀,正是温水鸿的堂姐妹。家中老人去世,按岭南农村习俗,一年内需将红事办妥,不然,三年内都不得嫁娶。
光耀凑在她身边,嘀嘀咕咕数了半天:“我哥这个女朋友冯秀,细姑父的阿公是她外公,她又跟冯曳是同一个阿公……那冯曳跟细姑父有血缘关系吗?”
“这都算不清?没有!”泳柔不耐烦地摆手示意光耀闭嘴,以免影响她听大人们说话。
大姆毫无主见地叹气:“那现在怎么办?阿细要跟水鸿结亲,我们两家也就算亲家了,人家说要亲上加亲,我们怎么拒绝?难道真要光辉娶那个冯秀?”
大伯一拍膝盖:“不行!”
“怎么不行!怎么不行!”方光辉嚎叫起来。他一直埋头坐在他母亲身边的扶手上,是厅内唯一的小辈,此时商议的是他的婚姻大事,可他只有时不时发性子一般地嚎叫几句,压根讲不出半句有条理的话。
大伯喝他:“闭嘴!”光辉也就不敢再嚎了,继续埋下头去,悲愤地呜呜咽咽着,脸都涨红了。
泳柔在外头冷冷地看着,心下想,真不知这个冯秀姐是何许人,是怎样的猪油蒙心才能看上光辉这样软弱蠢笨的男人,要换了是她,必得站出来为心爱之人大闹一场。
小叔指点道:“那个冯秀哪里好?年纪大结过婚就不说,书也没读多少,喏,你问你细姑。阿细,你记不记得?她小学跟你是一个班的,对了,你们是同年嘛,83年的。别说高中,她读初中了吗?”
细姑终于扭过脸来看了他一眼,但很快又别开目光,好似一眼都不想看,“忘了。再说吧,我先走了,学校还有事。”她起身往外走。
小叔忙不迭声喊:“诶,你别走呀,不说那个冯秀,你跟水鸿的事才要紧!你快跟水鸿约个时间,我们两家一起坐下来好好商量。”此次他特意从市里赶回来,正是着紧与温家联姻的事。那边厢细姑还未与家里人提起,他已一头热地张罗起来,哪知同时撞上光辉与冯秀的事,温家借机开口,要在一年内把两桩婚事办结,大伯大姆公婆两个这才知道了宝贝大儿与离异女子恋爱的事,闹得抓心挠肝,对这新儿媳大不满意、大不痛快,又怕断然拒了得罪温家,好几日都寝食难安。
方细并不理会她四哥,走到门边,与正在抽烟的老三对视一眼:“少抽点烟。”
老三甩了烟灰,沉沉地说:“这件婚事不错,你好好想想。”他虽沉默,却也有自己的态度。
方细踏出厅堂,瞧瞧躲在窗下的两个小孩,宠爱地嘘了泳柔一声,很快走出院子去,一扭头,见院墙外立着一个人。
是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子,也如她一般纤瘦,脸颊还更瘦些,几乎凹进去,脸窄长,下颔方,毫无血色。她的眼神深深的,眼廓下是青灰色,像总睡不好。
她看着方细。方细犹疑地往前走两步,院内谈话的声音清晰传来:“那个冯秀长得也不好,脸窄窄的,一副刻薄样,一看就命里带衰。”
农村的房子四面通风,没有隔音可言。
十二月的秋风一吹,那女子在风中飘摇——她在发抖。
方细辨着她那张窄窄的脸。
她忽然曲起嘴角,笑得很苦,她说话的声音也在抖:“方细,你好。”
面前这张灰青色的脸,终于与方细遥远记忆中某一张青稚童真的面庞有了虚浮的重叠。岁月竟能这样摧毁一个人,她站在此时此地,凄凉得真像站在末日。
“你是冯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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