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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轻轻叹了口气,“我只是,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而已。”
长天之下,唯有明月与同。
这宅子里的奴才不会与他说话,就好像几道无声的影子,他数过几番更漏,后来也渐渐的记不清了,也许是一旬,也许是一个月后,十三忽然带来了一封信,或者可以说是遗书。
“这是八嫂给你的,”十三神色复杂,“万岁说,要拿给你看看。”
八爷坐在座上迟迟没有动作,十三便把信放在桌上,他离开后很久,天色微暗,烛火也烧断几根,八爷才慢慢拿起那封信。
他没有展开,轻轻拿起一个角,他早知道里面会是什么样的话,也从没有原谅八福晋一说,袖手旁观是错,难道始作俑者不是错吗?火光很快从蜡烛舔舐上信纸,最终化作桌面上一个焦黑的印记。
诸事了结后,已经是深秋时节了,到了冬天自然也不好挪动,宝月忽然迟迟反应过来,她恼怒地锤了一下四爷,“你是故意的,怕人家不好下手,特意拖着不去圆明园。”
第94章
面对她迟来的指责,四爷挑了挑眉照单全收。深秋的风匆匆敲了两下窗户,冬天过后又是一年,他在臣工递上来的年号里用朱笔圈上‘雍正’二字,朱砂一道,划开新的纪元。
新帝即位的第一个年节,论理来说是要办的越大越好,周边各国也会在这个时候恭贺新君登基,如若不大办一场,如何显现出焕然一新的上朝气派?只是四爷实在是一个很不爱动弹的皇帝。
他借口说皇后病的起不来床,又说先帝孝期未过,只按往年的惯例办宴。
“万寿节的时候,你说要为先帝守孝,从简操办,木兰秋狝,是十三爷代你去的,最热的时候不去热河,也就更别提出塞南巡这些了,”宝月轮指一一数来,盘算一番后惊异的发现,“我说日子怎么这样难熬,去年整整一年,除却出宫祭祀,万岁竟从未出去过一次。”
偏偏出宫祭祀是要皇帝独自一人在斋宫斋戒的,也许一整年待在宫里只是有一点点难熬,可倘若是一整年待在宫里批知道了,那便不是一般的难熬了。
“何必徒劳惊动百姓?”四爷正义凛然,自有他一番道理。
这个说法,宝月倒是万分赞同的,坐的住的皇帝远远比坐不住的好,毕竟大驾出行一次,花费便是计以千万,天子富有四海,即便是圣贤先王,也不是各个都珍惜府库里花不完的银子。
只是——
“从前也不见你这样。”宝月暗自嘀咕,康熙健在的时候,四爷几乎年年跟着出去,陪侍左右,那时他可不像如今这般,盘踞在养心殿的案桌前一步也不挪窝。
难道是一朝没有皇父在上头管着,他就解放天性从心所欲了?宝月这么多年来,终于在自己和四爷身上发现了一个相似之处——就是他们都不爱出门。她忽然觉得他很像某种大型猫科生物,尤其近年来他爱穿深色的衣裳,看起来就像一只正襟危坐的,矜持的一大团黑色,在一下一下用爪子翻动奏疏。
“我要是搬到承乾宫去住,万岁爷一个月翻我几次牌子?”她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伸出一根狗尾巴草。
被挑逗到的大猫机警地转过头,他眼睛危险地眯了一下,贯注的精神从奏疏转移到她身上来,连微微用力捏笔的手指都像野兽捕猎前的先兆,宝月简直怀疑他下一秒就要躬起背亮爪子了。
“西北大胜,十四下个月还朝,封王的旨意张廷玉已经拟好了,等办完了庆功宴就搬到圆明园去。”他的手很快放松下来,语气平静地开出宝月无法拒绝的条件。
她看着四爷这一本正经的样子,乐得前俯后仰,好半天才止住笑意,“你当我在威胁你呢。”这可真是冤死了。
见她真的只是好奇,四爷才一边批着折子解释起来,“承乾宫太远了,你又不爱坐轿子,要走到什么时候去?”
他仿佛在说一件很平常的小事,像四爷这样心细如发的人,早早发现了她的小癖好,或许在时人看来还是一种怪癖。他记在心里,可只要她不说,他便也不会问。
笑意不知不觉地又爬上她的脸颊,薰笼里的炭噼啪一声,细细的火焰忽然像流星一样明亮一瞬。安静半响后,她才道,“那怎么叫我‘住’在承乾宫?永寿宫不好么。”
永寿宫就在养心殿后头,只隔着一堵墙,一条道,是东西六宫里离养心殿最近的。
“承乾宫是从前孝懿皇后住过的地方,不好么?”他反问。远是远了些,可他压根也不打算叫她去住,何不选个意头好的地方呢。
年节办的再简要,也到底是年节,繁杂的仪式是少不了的,皇后又以重病幽禁宫中,四爷便愈发不避讳地带宝月出来。例如为了显现孝顺,皇帝和皇后就要一左一右地侍候太后用膳,以往康熙朝时,仁孝皇后与孝昭皇后故去后,只有孝懿皇后做皇贵妃的时代行此职过,后来宫中位分最高,与孝懿皇后系出同族的佟佳贵妃也不曾有这个资格。
故而四爷带着宝月登场的时候,实在是叫一帮头发花白的老大人们为难,若说没规矩,从前孝懿皇后也有此先例,可若要说此举得当,孝懿皇后代行后职时孝昭皇后早已仙逝,当今皇上的皇后虽说是病了,可也还活生生地在宫里哪。
只是无论他们再百般纠结,二人已施施然站在太后两侧了。四爷执壶在东、宝月把盏在西,四爷但凡布一道菜,宝月就得念一道菜名,这也就罢了,四爷说两句吉祥话,太后就得应和着答两句,三个人在上头念唱作打,长长一条桌子,一刻钟了也不见尽头。
宝月眼睁睁看着汤里飘起油花,她悄悄看了保持微笑并喝了一口的太后一眼,不由想起从前在偏殿吃康熙赐下来的御菜的时候。那会太后还能分给她和还是四福晋的皇后吃,三个人努努力也能勉强咽下去,如今太后做到后宫女人的上升顶点,在冬天吃冷菜的时候反倒比以往还多。
太后倒是十分高兴,并非是佯装,也许是因为十四爷即将回来了。
侍奉太后用膳后,四爷和宝月便回到座上,四爷将一盘盘菜赐下去,第一个便是怡亲王,然后便是隆科多、张廷玉、鄂尔泰等等为四爷所信重的大臣。他瞧了一眼宝月,虽然知道她不爱吃,却也到底赐了几道菜下来,免得面上不好看。
四爷在高座之上,特地看了席间孤零零的弘晖一眼,心中不免有些恻然。皇后是皇后,可弘晖到底也是他寄予厚望的长子,纵然在他心中这些事都扯不到弘晖头上去,但他们是骨肉至亲,纵然是皇帝的金口玉言也无法割开牵连的骨血。
他一边也吩咐苏培盛赐下两道菜去给弘晖,一边也不忘叫他去嘱咐宝月一句,装装样子吃两口便是了,不必吃冷的,倒是闹得她夜里肚子疼。
四爷本是修好之意,好叫朝臣知道,皇后之事他并无意牵连到弘晖。只是人都是父母生养,谁也不是铁石心肠,难道还能如哪吒一般割肉剔骨不成?
高座之上,一览无余,他朝下头扫去一眼,便不期然瞧见了弘晖的神色。他先是恭敬地谢过苏培盛,可看着苏培盛朝宝月的方向走去,他却很快面无表情,露出了一个无甚温度的眼神。
四爷的心中发沉,面色也渐渐凝滞下来,良久之后,他却忽然想到,当年康熙坐在这御座之上,瞧下面的人也是如此吗?一旦看得清楚,也就失去了朦胧的遮掩,玻璃镜子照的明白,可为什么民间妇人还是爱用铜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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