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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跑过去,杨波已经站了起来,红着脸冲我笑。我说:“你怎么还不回家?”杨波说:“我不想回家,我在等着你回来……你哥回饭店了,拿了一些钱又走了,好象你侄子病得挺厉害,我看见他跑得满头都是汗。”我皱了一下眉头,来顺怎么了?前几天不是好点儿了吗,尽管高烧没退,也不至于还住在医院里啊,心忽然有些慌,快要过年了,那孩子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儿……看着杨波红苹果似的脸,我说:“没什么,小孩子感冒那是正常的事情。没什么事儿你先回家吧,我办完了事儿就来喊你,咱们继续回去吃饭,吃中午饭。”杨波嗔怪地瞥了我一眼:“还吃中午饭呢,天都要黑了。”我说:“那就吃晚上饭,反正这顿饭我是请定你了,咱们去一个好点儿的饭店吃。”杨波看了我一会儿,轻声说:“那你就先忙去吧。”
我想再跟她聊几句,一时竟想不出应该聊点儿什么,讪讪地摇了摇头:“那好,你先回家吧。”
杨波揪着大衣下摆摔两下上面的雪,目光清澈地盯着我:“张宽,好好上班。”
我转身就走,感觉她刚才的这句话里仿佛隐藏着什么东西,心里隐隐有一丝不快。
走近淑芬理发店的时候,我一犹豫,迈步穿过马路,直奔医院。
前几天我去过医院,来顺乖乖地躺在病床上,眼睛望着窗外树梢上的几只麻雀,嘴角耷拉着一缕口水,脸色就像睡着了一样安静。我摸摸他的额头,烫得像是被火刚刚烤过一样。我问他,来顺你难受吗?来顺不说话,小小的脑袋在枕头上面来回蹭。林宝宝说,他好几天没说话了。我说,他是不是想起他的亲爹了?林宝宝拧了我一把,拖着我走到门口:“以后你可千万别当着他的面儿提这事儿,来顺很聪明,他不喜欢提那边的事情。”接着说了几件来顺的事情,她说,来顺经常念叨说,他们以前的家里有鸡有鸭子,还有大山和小河,很多小朋友在一起抓蚂蚱、抓蛤蟆。我哥要带他回去看看,他躲起来了,后来在大海池子那边找到了他,他像个老人那样蹲在沙滩边的一块石头上,托着腮帮子望大海,望海面上那些纸片一样飞舞的海鸥。我哥问他是不是想他的亲爹了?他说,不想,我亲爹死了,你就是我的亲爹,还有二叔也是,你们都是我的爹。没感冒之前,林宝宝收拾房间,在他的褥子底下找出了一些硬币,林宝宝没有放声,不几天,硬币没有了。我哥说,他看见来顺在饭店后面的一块空地上烧纸,嘴里念叨着什么,他只听清楚了一句,来顺在说,爸爸你放心,张爸爸对我很好。
刚上到儿童病房的走廊,我就看见了我哥,他蹲在走廊头上抽烟,一脸忧郁。
我走过去问他,来顺怎么样了?
我哥抬了一下头:“病得不轻,要转院,去儿童医院,他不会说话了。”
我吃了一惊:“发烧发成哑巴了?”
我哥说:“大夫说不像,他不愿意说话……他的耳朵好象听不见了。”
我转身往病房里冲,我哥跳起来拉回了我:“别去了,让他好好睡觉。”我说,我去看他一眼就走。我哥说:“他很烦别人靠近他,见了谁都皱眉头,你还是别进去了。”我说:“这孩子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咱们对他这么好,他竟然天天想着老邱。”“别瞎说,”我哥瞪了我一眼,“他不是想老邱……他现在是咱们家的人,他自己的心里有数。还能说话的时候,他对宝宝说了,他说,宝宝是他的亲妈,我就是他的亲爸爸……哈,这小子怪懂事儿的,他知道你也喜欢他,对宝宝说,他有俩爸爸,一个张毅爸爸一个二叔爸爸。”我的心在发烫,感觉我这个爸爸当得可真不怎么样,孩子病成这样,我竟然还去忙自己的事情……妈的,应该忙啊,不忙拿什么来看你?我说:“你的钱够吗?不够的话,一会儿我给你送点儿来。”
“发财了你?”我哥乜了我一眼,目光犀利。
“发什么财,”我的心一慌,胡乱一笑,“我去跟淑芬借点儿,她那里有。”
“别随便跟人借钱,”我哥说,“那都是些人情。”
“又不是不还,”我捏着裤兜里的几张瘪瘪地钞票,笑得有些尴尬,“你等着,我马上回来。”
“不用了,该忙你的忙你的去,等来顺转了院我再找你。”
“来顺转了院你就回家看看,咱妈经常念叨你……你总也不回家。”
我哥红了一下脸:“我怕她唠叨。你是知道的……”往楼梯那边推了一下我,“你回去吧,忙完了这事儿我就回去看她。对了,如果你手头宽裕的话就多给家里买点儿东西,算是咱俩的,我最近很困难。”我说:“家里的事情你放心,”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哥,我还是那句话,别整天招呼些孩子在身边,应该想办法多赚钱,管他来路是什么呢,这年头钱就是人身上的血。”“这话我应该对你说,”我哥摇了摇手,“别在我的面前装大哥,你好好上你的班,钱的事儿不是问题,你哥还没‘膘’到连钱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地步。走吧走吧,过了年你看我的,我要买房子,家里一套,我和宝宝一套。”
下着楼,我在心里笑了,我哥可真够愚的……上个月我看见孙朝阳在宝宝餐厅跟我哥一起吃饭,孙朝阳衣着光鲜,跟一只刚蜕完皮的油蚂蚱似的。我哥说,瞧你这身打扮跟个爆发户似的,真正有实力的人不这样打扮。孙朝阳说,我这是先来“乍厉乍厉”你,让你知道钱的好处。那时候孙朝阳已经是港上很牛的人了,据说他们那一带的的舞厅全归他“管理”。那时候的舞厅很少,正规的也就是文化宫等几个国营的,跳的也是正规的舞,连慢三都不让跳。地下舞厅倒是不少,但是经常被警察取缔。孙朝阳就“保护”他们,据说他很有手段,受到“保护”的舞厅都很安全。他就逐渐霸占了这些舞厅,小老板们都成了他的“小弟”,谁再开就砸谁。那天他对我哥说,“老一”啊,别再傻啦,你知道光凭这个,我一年能收入多少?我哥笑道,不会是比李嘉诚还多吧?孙朝阳一拍桌子,那咱不敢比,可是你想都想不到,一年十多万!孙朝阳走了,我哥捏着下巴笑,这个下三烂,十多万就牛逼烘烘的了?娘的,等老子缓过劲来,一百万一千万都有,操你妈。
我哥说,孙朝阳比凤三强不到哪儿去,都是些鼠目寸光的“迷汉”,长远打算一点儿都没有,前一阵还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现在又“里鼓”(内讧)了。孙朝阳来找我哥的意思就是联手砸凤三,我哥一笑了之。“这几个混蛋不能靠,”我哥说,“一时一个变,比猴子腚变得还快,起初我还以为孙朝阳是条好汉呢,傻逼一个。”后来我才知道,凤三本来想跟孙朝阳联合起来进攻下街,结果差点儿被孙朝阳整个儿吃掉。那天我对我哥说:“人家不管怎样都在忙活,你呢?”我哥一把推开窗户,望着漫天大雪,一地一顿地说:“我不跟他们学,我是下街人,我的根据地在下街,下街是我的风水宝地。”
想起这些,我有点儿哭笑不得的感觉,下街算个什么呀,你一辈子窝在这里,永远不会有什么出息。
外面的雪又下了起来,大雪中的我心比天高。
想到藏在淑芬店里的那满满一袋子钱,我的心膨胀起来,蹿上医院的墙头,呼啦一下跳了出去。
多年以后,杨波对我说,那天我跟在你的后面去医院,你从墙上跳下来,像一只大蝙蝠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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