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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得森说,你认识裘法然吧,也是预干队的,原先留在卫生局防疫科当文员,现在你见不到了,听说也受了牵连,被隔离审查了。
程先觉木了半天,稳住神说,如此说来,他们都是上了贼船的才受牵连,我们又没有上贼船,有什么好紧张的?
方得森说,话是这么说,可是这么一折腾,所有旧军队、旧政权留用人员都要受到怀疑。
程先觉强打精神说,我不怕,我劝你也不要怕,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只要拿不出我上贼船的证据,他就是怀疑到天上去我也不怕。
程先觉说得慷慨激昂,表面上做出一副自信坦然的样子,但是,同方得森分手之后,他的心里还是压上了一块石头,而且这石头越来越重,以至于后来坐在张科长的办公室,递交“清除革命功臣体内隐身**”统计表的时候,手都有点颤抖。
公事办完,张科长若无其事地问这问那,甚至还问到了医院喂了几头猪,尤其还提到了他和汪亦适是同学,似乎对汪亦适的情况比较感兴趣,对于他同肖卓然和汪亦适是同学这层关系也很感兴趣。张科长原先就是解放军师供给部的,现在也还穿着军装,这个时候的行署卫生局,实际是一个机构两块牌子,它还兼着警备区的卫生处。所以,张科长那些实际上平平常常的家常话,在程先觉此刻的心里,也变得不再平常了,好像句句都是旁敲侧击,句句都暗藏玄机。
程先觉在张科长的办公室里,支支吾吾,疲于应付,不一会儿脑门上就冒汗了。张科长这才发现程先觉的异常,关怀地问,小程,你怎么啦,是不是发烧了,要不要派人带你到机关卫生所看看?
程先觉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说,没关系,我是太热了。
张科长奇怪地说,不会吧,这都秋天了,你看,我都穿上夹衣了。
程先觉说,我是激动的。
张科长更奇怪了,笑问,你激动什么?
程先觉说,我是……因为张科长表扬我们“清除革命功臣体内隐身**”,我感到这是上级对我们的肯定和鼓舞,我们一定要戒骄戒躁、再接再厉……
张科长从自己的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程先觉的面前,伸手摸摸程先觉的前额说,小程,我看你是真发烧了,还是到机关卫生所看看吧,回荣军医院还有好长一段路呢。
程先觉慌不迭地说,我没事,我真的没事。张科长,我已经汇报完了,我走了。
张科长说,我看你精神恍惚,就这样走行吗?
程先觉说,张科长,我是在你这屋里闷的,出了门就好了。
说完,夹起公文包就走,走到门口,想起来没有给张科长敬礼,又转身,人还没有站稳,就摇摇晃晃地给张科长敬了个礼。
程先觉骑着脚踏车回到荣军医院,没有马上到办公室,而是躲进自己的宿舍反思,前前后后,细细节节。首先,他排除了自己上贼船的可能性。从行署卫生局回来的路上,他曾经一度恍恍惚惚,大约是过于紧张,他疑惑是梦,真搞不清楚他自己是不是上了贼船,恍惚中似乎真的有人来找过他,许诺他到台湾必有重用,金钱美女升官发财,他恍惚也应承下来了,表示要见机行事。但是,坐在自己的宿舍里,他想明白了,没有,从来就没有这样的事,完全是幻觉,完全是被吓出来的。其次,他回顾了解放后这段日子自己的表现,一桩桩一件件,他唯丁院长马首是瞻,紧跟在肖卓然的屁股后面,他没有多说一句话,没有自作主张多做一件事情,对上对下一律笑脸相迎,对内对外统统毕恭毕敬,入党申请书他写了六份,积极向组织靠拢的决心表达得够充分的了。医院开展重大活动,譬如“清除革命功臣体内隐身**”,虽然他没有像汪亦适那样在一线没日没夜地做手术,但是他作为业务股长,指导手术,协助培训,负责保障,接送伤员,后期监控医疗,也都做得滴水不漏。应该说,他没有留下什么问题。
那么,还有什么问题没有想到呢,没有了。
可是,无论如何,他的心里就是不踏实。
过了两天,果然有风声传来,说地方一些部门和机构,已经实行留用人员重新登记了。这无疑就是个信号。一时间,在旧政权和旧军队的留用人员中风声鹤唳,传言四起。其中一个比较普遍的说法是,共产党解放军刚刚解放皖西城的时候,出于稳定局势的需要,也出于急于恢复秩序的需要,暂时利用了旧政权和旧军队人员。现在,老蒋跑到台湾了,共产党的江山坐稳了,解放军腾出手了,开始收拾这些旧人员了。再加上旧人员当中确实有顽固的反动派,勾结大别山残余的匪特,煽动留用的原国民党军政人员和技术人员,暗杀新政权的干部,破坏城市设施,散发反动传单,这就使得共产党解放军对留用人员的信任度大大降低。重新登记,重新审查,重新甄别,完全是必要的。
程先觉思前想后,判断自己即将面临的问题。他一遍一遍地梳理自己方方面面的表现,没有什么把柄可抓,但是他还是心虚。他一直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忐忑不安惶惶如丧家之犬。后来他总算有一点明白了,他没有做坏事,没有搞破坏,没有同匪特勾结,这都是事实。但是,这不等于他以前没有做过坏事,譬如国民党三十六师在蚌埠跟解放军打仗的时候,他作为见习医官,也曾经被派到前线去为国民党军队包扎伤兵,这就很有可能成为把柄。这样的事情肖卓然也做过,但是他能跟肖卓然比吗?肖卓然是共产党的地下党员,他去做那件事情,不仅可以理解是为了掩护身份,还有可能干脆就是奉命行事,到前线搜集国军情报的。
让程先觉略感安慰的是,这种事情汪亦适也做过,现在留用的人员中,很多人都做过,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身份不一样,身不由己,不得已而为之,共产党解放军应该既往不咎,再说也罚不责众。
这样一想,程先觉就好受一些了,但还不是彻底解脱。终于有一天,他想起了一件事情,一想到这件事情,程先觉就不禁冷汗涔涔了。他想起的是皖西城解放前的一天,关于起义的那桩事情。程先觉并没有糊涂,那天本来是汪亦适劝说他起义,并让他先走一步,向解放军说明,汪亦适继续劝说郑霍山。按说,在这件事情上,汪亦适比他主动、比他做得多、比他功劳大。可是阴差阳错,鬼使神差,汪亦适迟迟未到。而就在他程先觉瞻前顾后、踌躇不前的时候,天上掉下个肖卓然,他一举成了起义者,而汪亦适从此成了俘虏。刚到三十里铺城市建设学习班的时候,他无比庆幸,他明白自己是一脚跨进了新政权,而汪亦适一脚跌入到烂泥坑。这也许就是命运使然,不是他程先觉能够预料的,更不是他能够主宰的。因此,在这件事情上他没有责任。
可是,仍然有问题,半夜里程先觉常常在梦中惊醒。
问题到底在哪里呢?
问题出在一句话上。
在三十里铺学习班的时候,他被称为有志之士、积极分子、解放功臣、人民朋友。他踌躇满志,春风得意,眼看着锦绣前程从远处款款飘来。就在这期间,汪亦适的管教干部去向他了解汪亦适在解放皖西城战斗中的表现,因为汪亦适声称自己是起义者,程先觉就是他劝说成功的。程先觉的脑子当时转了一下,不,他不能承认他是被汪亦适劝说的,他是主动的、义无反顾的起义者。既然他在见到肖卓然的时候没有说明他是汪亦适劝说过来起义的,那么现在他仍然不能这么说,将来也不能承认,否则就是对党隐瞒事实真相,否则就是不老实,否则就是贪天之功为己有。就这一念之差,导致他矢口否认他是汪亦适劝说起义的,从而也使汪亦适有口难辩。
将错就错,一错再错,短错扯出长错,小错酿成大错,终于不可收拾了。
终于,现在麻烦了。既然要重新登记,重新审查,重新甄别,那么这段历史会不会被挑出来重新说起,汪亦适会不会坚持?假如舒云舒、郑霍山、李开基等人都给汪亦适证明,假如共产党真的采取心理战术,或者严加审讯,他会不会把持不住说了真话,把那件事情的本来面目说出去?一旦说出去,他即便不被扣上欺骗组织的帽子,也一定会落个卑鄙小人的下场!
程先觉的精神苦难从此就开始了。
过了几天,又有消息传来,李开基并非自杀,他和另外一名被俘在训的原医科学校少尉见习医官当真接到大别山匪特的拉拢信,也确实萌发了潜逃的念头,结果被管教干部察觉。在李开基和这名医官潜逃的时候,皖西公安机关将计就计,联系部队暗地跟踪,击毙六名特务,其中包括潜逃的那位医官学员,抓获两名,李开基已移交司法机关审判。
郑霍山的问题属于另外一个性质,他是因为屡次写信揭发——实际上多数是莫须有罪名——楼炳光,终于被管教干部侦破,郑霍山的问题定性为“破坏劳动改造,企图搅浑水,以乱视听”。他被司法机关收审是不错,但是没有审出大的问题。他说学习班太枯燥了,他不堪忍受天天脱砖坯的生活,他想有点娱乐活动,反正楼炳光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看看他的笑话,看他日复一日汗流浃背地脱砖坯,权当看大戏了。
据说司法机关很恼火,指责俘虏学习班半年的管教对这个人基本上没起作用,下一步只能劳教了。
03
肖卓然听说郑霍山要被劳教,十分惊诧,因为上次在三十里铺,虽然郑霍山阴阳怪气地跟大伙胡搅蛮缠,但是凭肖卓然对他的了解,其实他是外强中干,他以不配合、不妥协的外衣掩盖他的虚弱。郑霍山这个人并不像他表现得那样一切都不在乎。他在乎得很,他最在乎的,一是面子,二是台阶。
一个月前肖卓然组织了一支庞大的队伍到三十里铺去看望郑霍山,可以说是建设性的。皖西城刚刚解放,各种关系错综复杂,从旧社会过来的,人与人之间彼此戒备隔膜,包括丁范生在内的很多人都没有想到,肖卓然会带着那么多人去看望一个表现并不好的原国军见习医官。但是肖卓然就是去了,而且不是偷偷摸摸,是大张旗鼓,并且请郑霍山吃了一顿饭。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一个耐人寻味的话题,持各种看法的都有。有的认为肖卓然虽然当了解放军医院的领导干部,但是旧的习气还没有克服,身上有国民党江湖的做派,毕竟出身于国军医科学校嘛!也有人认为,肖卓然在这时候向城工部提出要对郑霍山加强思想政治工作力度,拯救一个迷路的人,体现出了这个青年政治工作者的远见卓识,做了一件意义深远的事情。还有人认为,肖卓然此举是哗众取宠,争取人心。
丁范生对这件事情的看法与众不同。他关心的是,这个郑霍山是不是真像人们传说的那样,是原国军江淮医科学校数一数二的高才生。他现在需要人才。至于说郑霍山此人思想顽固,对解放军成见甚深,丁范生统统不在乎。丁范生的理论是,这个人只要有用,就搞过来用,我们共产党人什么人改造不了?笑话!我们的小米加步枪能把国民党的八百万军队都打得稀里哗啦,还改造不了一个郑霍山?那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肖卓然曾经详细地汇报过郑霍山的情况,信誓旦旦地向丁范生保证,这个人并无罪恶,实际上是一个在政治上没有太大追求的人。他的问题主要是性格上的,过于自信,刚愎自用,而且极其自尊。只要给他台阶,下上功夫,总有一天,他会就坡下驴,对于新政权的医疗事业有益无害。争取过来了,就多一份力量;放任不管,就多一份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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