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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阴月,柳梢莺,一切按部就班随流光在进行。秦淮河的闸口因无款检修,只清了草垢,席泠游船行检,勉强能撑过一夏。
郑班头端来一盅清茶,与他立在船头,两岸游人商户、青瓦绿墙收尽眼底,不得已地笑了下,“老爷只得捱过了今年,等仇家的事情办妥了,老爷少不得升官,届时好些事,做起来就方便了。”
就算摆弄人心爬到力所能及之处,那力所不能及之地呢?席泠对着杳杳柳岸吁出抹落拓笑意,“元澜那头,可有什么动静?”
郑班头拱手细报:“陶家运粮的车不仅有兵部的勘合,一应文牒也都齐全。小的暗里访查,这些文牒,都是元澜替陶知行办下。一年逢年关、端午、中秋三节,陶知行抬一万两银子往他府上孝敬,一年就是三万两。”
席泠饮尽茶,递回盅与他,剪手朝遥远的河线眺目,“关窍还是在这元澜身上,陶知行与仇家云家的事情,他既在其中牟利,又晓得其中上上下下的事情,要捅仇云两家的窝,少不得就得从他身上撕条口子出来。”
“可元澜既然拿了这许多好处,就算江南巡抚的刀架在他脖子上,不说,大家活命,说了,他恐怕也没命活,他又怎么会说呢?”
晴光浩渺,风细叠一泓金波,朝船头扑来,翻飞席泠青绿补服的衣袂,有种山遥水远一般的翛然,“钱财性命固然重要,可这世间,一定有比这两样更要紧的东西。打蛇打七寸,摸准了他的七寸打下去,我看这一年三万两银子,他还稀罕不稀罕。况且要他的命做什么?罪,有仇云两家在上头顶着,银子,有陶家替他受罚,他怕什么?”
郑班头稍作思量,恍然一笑,“既然林大人没有要他性命的意思,那只要咱们摸着了他的痛处,不怕他不开口。”
“过些日,待林大人与户部查对账面上那十万石粮食亏空的风声传到他耳朵里,我再去会会他。”
倏然船拐行至开阔处,两岸云渺,画楼喧嚣。河面多了好些画舫船舸,莺嬉燕笑。郑班头深谙他不喜欢吵闹聒耳的脾性,摆袖请他,“这时候风大起来,老爷回舱吃茶吧。”
不防“砰”一声,哪里来的一艘游船,陡地向船头碰过来。席泠才刚稳步立定,就有香风卷来一张绣绢,正落在他一只黑绸靴下。
向那游船一望,不大不小的一艘,舱外有几名随从伺候,舱内几扇槛窗大敞,隐约可见里头陈设华美,坐了好几位妙龄少女。
倏见两抹丽影,由一个个窗口滑过,薄嗔佯笑地朝船头奔来。席泠只当这是哪位富户包下的画舫,里头姑娘皆是些玲珑妙伎。他懒做理会,自顾往船舱去,一点“小事”丢给郑班头,“拾来还给她们。”
露浓与丫头奔到舱外髹红的木檐底下,正巧见那船上一则葱蒨背影闪入舱内。忙暗把丫头轻拧,附耳问:“你瞧这船上方才进去那人,是不是泠官人?”
丫头够头够脑斜斜朝那槛窗张望,果然见一抹背影向舱里游去,便笑,“好像真是他。”又趁小厮接了郑班头递回的手绢功夫,叫来小厮吩咐,“你问问他,他们是哪里的船?”
未几小厮走回船檐底下,“说是上元县衙门的官船,上元县的二老爷在行检河道。”
话音甫落,旧事惊心。原来露浓今日趁着天好,在家闲坐无趣,使唤她兄弟包了艘画舫,领着小厮丫头来游河玩耍。因新奇贪玩,非在船尾抢了船夫的长楫划弄。戏耍间,不防撞了一段日思梦想的心事,正是元宵灯花隔天远,浩波春水又逢君。
丫头拥着露浓进舱,在她耳边调笑,“姑娘与泠官人真是抹杀不了的缘分,偌大个南京城,总能撞见。这可不是人常说的‘千里姻缘一线牵’么?”
露浓娇靥微红,两艘船拉开了些距离,他在前,她在后,并水而行。可惜他在舱内是向着前头坐的,露浓只能瞧见他窗掩的半阙背影,戴着乌纱冒,一根脊梁立着两副肩骨,举着茶盅斜脸向窗,从耳到下巴,轮廓铿锵劈折,顿挫有力,像一道闪电,降在她心上。
这一遭相遇,又比上一遭离得近了。露浓将纨扇揿在心前,把那颗张望探寻的心摁在底下,朝丫头耳语,“叫船划上前一些。”
两艘船快要齐头并进了,这窗将要对准那窗。露浓抑住扑通扑通的心跳,立在窗下,等着她能看清他的侧脸,也等着他一转眼,就看见她的全貌。
她还是有这点信心的,但凡见过她全貌的男人,必定都没法再忘了她,她要做他梦里的神女,让他日思夜想。说不定,他过目难忘后,还会想方设法去探听她的住址身份,然后顺理成章,他们就能在她幻想过无数次的际遇里重逢了。
丫头也跟着羞臊雀跃,窗台底下狠握住她的手,“要瞧见了、要瞧见他了!”
水波也在欢喜摇荡,一片芳心,被浓浓的春风吹皱。可惜天公总与人愿作对,窗户眼看要相望,他却转了身,后背靠在窗口,与进去舱里的差役说话。
露浓想,总能再看一看他那条锋折的下颌线吧。可惜连这也再没机会瞧见,窗扉偏偏遮掩住了,船就划了出去。她在前头瞭望,忽起的欢欣又忽然枯萎。
她又沮丧地想,他是人间无意的山风,她不过是被她吹绿的水,她默默地盼望他从重重叠嶂的山野里吹来。他的确吹来了,又朝别处去。他不知道,他的一瞬间,是这一池水从这一春盼到下一春漫长的四季。
她都快要等得枯竭了,他还会来吗?
露浓觉得她不能如此萧条地等下去,当下上岸,乘坐马车归家。络绎不绝的岸上满是各路才子,南京本地的、近一些扬州的、远一些,天南地北的风流名仕,聚在秦淮河寻花问柳。
秦淮河到处都是能够流传千古的男女故事,露浓却在车里沉默一路,想把她的故事与席泠的故事谱订成一本书,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空等是不行的,今日撞见他,往后还能撞见吗?谁又说得清,缘分这虚无缥缈的东西到底可靠不可靠。
她下定决心,归家换了衣裳,走到老太太房里来,突破了那些礼仪教条,半羞半勇地挽着老太太说:“祖母,那件事情,您与祖父到底是如何打算的?好歹告诉我一个信吧。”
老太太午睡才起,扶着抹额蒙了一蒙,“哪件事?”
“就是、就是席大人的事情。”
老太太不由把眼歪过来,捞她低垂的粉脸,有些惊诧。惊诧后又笑,刻意逗她,“我还当你永世不开口问呢,倒又来问了。这事情我同你祖父商议了,他的意思,小小个县丞,终究配不上。”
一句惊凉了露浓的心,眉黛紧蹙,眼波粼粼,须臾就滚下一滴眼泪。复令老太太骇异,“我的天老爷,这是怎么说的?你不过读过他几篇文章,并无相交,也值得哭?”
露浓如今也顾不得了,朝丫头凄凄望一眼,丫头便赶在跟前解说,“老太太您有些不晓得,元宵时咱们与二爷往秦淮河看灯,在岸上就瞧见过那位泠官人。那行容相貌,就似二爷说的,真格是个举世无双的郎官。”
眼瞧老太太要发急,丫头忙辩解,“老太太放心,咱们是在船上暗暗瞧见的,没碰头,话也没一句,没甚牵连。”
老太太适才点头,想一想,却拈帕为露浓搵泪,笑问:“人才真格生得好?比起在京时盛王爷家的世子还出挑?”
露浓把沾星带泪的睫毛扇一扇,会其宽容意思,羞涩一笑,点点头。老太太就把帕子团在手里,轻拍,“你祖父的意思,原是要静等一等,瞧他还有没有大出息。如此,我去与你祖父再说一说,先借故把这席泠请到家中,说几句话,瞧过了相貌,方看后事如何。我孙女这样的样貌,当匹配世间人才不凡的男人才好,单有权势相貌丑陋的,我也瞧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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