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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样小菜,老稻米饭,两盏香茗,让颇讲求“食不语”的李彬秦固两位延庆集团文官领袖这顿晚饭用得心满意足。李文革开府至今未置奴仆婢女,原先用过一两个亲兵勤务,自从骆一娘入府后内事基本上便全都交付骆一娘打理了,只有书房是禁地,门口设了岗,书房内十二个时辰有书记官值班,由掌书记崔褒安排。因此今日这顿晚餐实是骆一娘亲自下厨收拾的,几样西北常见的蔬果伴食,只有一样里面掺了少许荤腥,不知用了何等作料,却是扑鼻的香郁,直直将人的馋虫子自喉咙内勾了上来,李彬和秦固今日来本来是为了寻李文革晦气的,不了来得不巧,李文革的军事会议一开就是四五个时辰,李彬和秦固都是上午到的,一直待到了掌灯时分李文革都还没回来,秦固乃是八路军七州之地的大总管,李彬更是贵为侍中,就这么晾着两人也不是个事,因此骆一娘挽起袖子就下厨房弄了些饭菜来,只说让两人腹中饥饿时好歹用些不至于饿坏。
李彬和秦固均是一肚子的气,本来是万没有吃饭的心思的,只是骆一娘招待了一下午,又是奉茶又是伺候上果子,中间怕两人呆得气闷,还在内室弹了两支曲子,两人均知道一娘此刻虽然还没有身份,登堂入室却是早晚之事,因此于礼数上却也不好过分轻慢,再加上一娘端来的饭菜确实与众不同,因此两人也不客气,端起筷子片刻间竟然吃了个干净,秦固也还罢了,李彬却是平素惜福养身晚上只喝一碗粥的,今日在这里却整整吃了一碗老米饭下去,一时间有些腹胀,因此喝了两口清茶便缓缓起身踱起步来,以免存食生病。
“怀仁平素以简朴示人,自家日子倒是过得舒服之极……”秦固感慨道。
李彬不由失笑:“他是个洒脱人,你若是有这么个内室,也可以学他!”
秦固苦笑着摇了摇头,开口便把话题引入正题:“怀仁的执拗侍中是知道的,可是兹事体大,此番万万不能在由着他的性子来了,上一次他执意拔擢陈家娘子做官,虽然乖张荒谬,毕竟无伤大雅,这一次却是拿着数州的家底压上赌桌,伏灭党项至今还不到半年,各州县的民生还在恢复当中,百废待举,现在的延州,万万再经不起如许大的战事了……”
李彬负手在屋子中央站住,.轻轻点了点头:“我至今仍不能明白,怀仁究竟凭什么一口咬定北汉刘家会趁着皇帝驾崩挥兵南下。军事上的事情我不懂,只是觉得纵使北汉南下,与延庆干系也并不大。平白耗费兵马钱粮去凑这个热闹,这不像是怀仁的为人,我之所以亲来,实际上是想听听他的解释。”
秦固哼了一声:“他是甩手大掌柜,.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仅仅平夏战事一项,州府账目亏了多少他心中何尝有数?如今的延庆已经变成了关中重镇,数州人口不下八十万,将近半年前的两倍,扩充了些许地盘不假,却哪里来的钱粮财帛消化这些土地人口?公田制实施了还不到一年,向河套军政司移民的方略刚刚进行了一半不到,他又大肆扩军,八路钱庄虽说这两个月着实吸纳了一些资纳,可是这些钱要变成实实在在的粮食物资没有半年时间根本不要想,他此时便猴急地要舞刀弄枪,我看是晕了头了,这些日子他整日整夜和丰林山上那些人聚在一处,将六州政务一股脑全压在侍中与固身上,真不知道这究竟是他的基业还是你我的基业……”
李彬对秦固的抱怨淡然一笑:“.子坚是要做名臣的人,怎么,如今不过数州政务,就料理不开了?要做相公,日后要料理的,可不是现下这区区几个州的事业啊!”
秦固眼睛翻白:“侍中莫要用激将法,平章庶政不难——.人呢?一个州的官府班底生生变出六个州的行政,这大变活人的绝技下官着实不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李彬笑了笑:“子坚稍安勿躁,再过两个月就要开春.闱了,这活人到时候自然就变出来了……”
李彬不提春闱还罢,一提之下秦固顿时气歪了.鼻子:“侍中故意恼我么,去年秋闱,你看看怀仁都选了些什么人上来?我长史书房批复下去的公文,竟然有一半以上的人连看都看不懂,竟然非要写成白话才能明白,我这个长史反倒要迁就这些贩夫走卒的学问,这不是气煞人了么?我去找怀仁理论,他竟然还怨到了我的头上,一番歪理说出来,生生能将人的肚皮气炸,侍中,此番春闱,可再不能由着坏人的性子胡来了,总要实实在在选拔几个踏实的读书人上来……”
说到这个话题,.李彬的脸色却凝重了起来,他沉吟了片刻,反问秦固道:“子坚,怀仁签的政令,都是要由你长史书房副署的吧?”
“那是自然,不经凤阁鸾台,何得为敕?”秦固回道。
李彬看着秦固,那一脸的傲岸,仿佛真个将这个节度延庆六州政务的“长史书房”当作了李文革小朝廷的“凤阁鸾台”,不由得“扑哧”一声笑出了声了。
他转过身,两只眼睛望着秦固,款款道:“他的政令,全然是用白话写成的!”
秦固一怔,他望着李彬,一时间竟然咂摸不出李彬这话的味道。
这是提点自己?还是警告自己?
所谓“君为臣纲”的道理,秦固这个正经儒家读书人自然是明白的,李文革既然明确地树立了用白话布政令公文的规矩,按道理说自己这个长史就应该顺着这个“纲”来调整自己的“目”,毕竟君主就是定规矩的人,秦固也不好说李文革逾距越权。李彬是在警告自己不要向李文革的这个“君权”挑战吗?
然而秦固依然觉得不对,儒家的传统并不是一切由着君主的性子来,士大夫的道统永远是高于君主的存在,君主必须尊重这个道统,否则就不会得到士大夫的衷心拥戴。
他疑惑地望着李彬,却见李彬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淡然说道:“怀仁这个人,古怪是古怪了些,却有一宗好,那便是他无论定什么规矩,都不会完全不讲道理地乱来,哪怕那个道理在你看来是荒谬不值一驳的;而他另外一宗更大的好处便是,但凡是经他手亲自定下的规矩,他自家绝不违逆……”
秦固默默回味着李彬的这几句话,再回想李文革的所作所为一一印证,心中也不由得产生了一丝疑问。
李彬却不理会他的心思,依旧缓缓放慢了语气道:“于今乱世而言,为政要的是务实,天下总共能有多少读书人,能到西北一隅来的又有多少?诗书写得好的人,处置庶政的能力便一定强么?怀仁其实不是个粗人,华彩的文章,精辟的典故,他不是看不懂讲不出来,用文辞布政令,于他而言并无半分难处,崔去非可是清河世家出身,当年就为高侍中料理文案,那一手漂亮文章你也是拜读过的。虽然如此,怀仁却依旧要用白话布政令命状以及官牒告身,他这可不是粗鄙图一时之快,他这是务实啊……”
秦固哑口无言,李彬继续道:“怀仁出自我府,有这层旧主关系在,军国大事我说什么他也只有恭听的份,可是我却极少说话,这固然是避讳韬晦,却也是对其人的信任。你头上这位李太尉怪是怪了些,大节上却是从来不亏的,生逢乱世,武夫当国,有担当有底线有所坚持的主公不好寻觅,他不是士,却是士的朋友,他貌似不守规矩,却恪守着一条最大的规矩——他从不用武夫的逻辑来和士说话……”
秦固坐在椅子上,细细咀嚼着李彬的话,越咂摸滋味越是深远,不由得起呆来。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李彬悠悠吟道。
“中和元年之事,于今不过才区区七十年,七十年来,能够摁住刀把子坐朝堂的人,可是不多啊……”
李彬的嘴角,浮现出了一丝自得的笑意。
……
太原府,晋阳宫内,受北朝册封的“大汉神武皇帝”刘旻不着冠冕席坐在上,几个亲信文武大臣也不拘形迹地分左右坐在两厢。五十九岁的刘旻须皆白,只一对虎目仍然灿然生威,令人见之便忘却了此人的年纪,这位在河东苦守后汉宗嗣的太原之主此刻情绪颇为激动,声音洪亮语极快,颇不似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郭威狗贼戕害我儿,如今自家寿数也尽了!如今柴荣小儿篡号未久,朝中重臣宿将林立,人心不服者多,小儿与郭贼不同,郭崇韬等大梁旧将,唯效郭贼,与小儿并无恩义,说起来还算是我大汉故臣,冯道、范质之流,更不必说,值此汴京朝中不稳之际,我等整顿军马,恢复故国,收纳旧土,此其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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