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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珂(第3页)

“可不是,我们家更热闹了呢,(扭过头去)哼,杨小姐!我可不希罕你,你尽管回去。”接着又得意的笑。那穿黄条纹洋服的少年,从桌边踱过来也附和着笑。

可是杨小姐呢,正狂热的摇着梦珂的手,左手抱着她的肩膀:“呵,梦妹,梦妹,好久不见你了呵……”

这热烈的表示,微微的骇了她一下,但竭力保持那原有的态度,“呵,是的,好久不见了,是的……”于是又张开那惊疑的大眼望着。

表姊给她介绍了那学经济的学生,那穿黄条纹洋服,戴宽边大眼镜的,挺着高大的身躯,红的面颊上老现着微笑,不待听他说话的腔调,一眼便可认出这是个属于北方的漂亮的男子。

不久行李也从学校搬来了。梦珂独自留在特为她收拾出的一间房子里,心旌摇摇的站在窗台前,模模糊糊的回想适才的一切。客厅,地毡,瘦长的花旗袍,红嘴唇……便都在眼前舞蹈起来。想故意打断这思想,便把手撑在窗台上,伸着头看楼外的草坪:阳光已跑到园中的一角,隔壁红楼上一排玻璃窗强烈的反射出刺目的金光。汽车的喇叭声,不断的从远处送来。反过身来,又只见自己的两只皮箱凌乱的,无声的,可怜的摊在那边矮凳上,大张着口呆呆的朝自己望着。她不觉的倒在靠椅上,一双手盖到脸上,忐忑的心又移到那渺茫的将来。

夜晚,她更不能安睡的辗转在那又香又软的新床上,指尖一触到那天鹅绒的枕缘,心便回味到那一些精致的装饰,漂亮的面孔,以及快乐的笑容……好像这都能使她把前两天的一场气忿消失净尽,而像喝醉酒那样来领略这些从未梦想过的物质享受,以及这一些所谓的朋友情谊。但,实实在在这新的环境却只扰乱了她,拘束了她,当她回忆到自己那些勉强装出来的样子,像是非常自然的夹在那男女中笑谈一切,不觉羞惭得把眼皮也润湿了。过后才拿许多“不得已”的理由,来宽恕自己被逼做出来的那些丑态,但却不敢真的便把那一点愧心放下。如此翻来覆去的,半夜都不能睡着。真的,想起那自由的,坦白的,真情的,毫无虚饰的生活,除非再跳转到童时。“难道这里来的人都是不坦白,不真诚……”最后只好归怨到自己。为什么自己不忠实的来亲近这里所有的人。

“他们待我都是真好的……”在这样默念中,才稍稍含了点快意睡去。

的确,这家里谁也都欢迎她的。第一是表姊提议她的那件黑线呢长袍样式已过时,应当还长些,并且也大了,衣料更太粗,所以第二天一清早便把自己刚做好的一件咖啡色纽约绸的夹袍送来。她怕过分拂了别人的好意,虽说她一走路便感到十分不适意那窄小的袍缘,窸窣的绊着脚背,便是那质料的柔滑、光泽也使她在人前会害羞得举止呆板起来;尤其当她走得稍快时,那珠边就碰在桌边或门缘,她得随时注意走路的姿势,惦记着那珠子总得又碰碎了几颗。

澹明,一个专门学校的图画教员,在她来的第一个晚上便得知这是一个在学习绘画的女子,并且那明眸,那削肩又给了他许多兴趣,他清理了几本顶好的从法国带回来的裸体画、风景画给她。她自然非常珍贵的拿来放在特为她安置的写字台上,以便无事时翻来看。

白天表姊们上学去时,她就同表嫂陪姑母谈话,后来又在她们处学会了玩扑克,倦了就找丽丽(表嫂的三岁的女儿)玩。晚上多半躺在床上把在晓淞处借来的几本小说从头到尾的细看。晓淞特买了一盏杏黄色小纱灯送她,这正宜于放在床头小几上。

时光是箭一般的逝去,梦珂的不安也随着时光逝去,慢慢就放心放胆的过活起来,比较习惯了这曾使她不敢接近的生活。

晚餐后是一天顶热闹的时候,大家总得齐集在客厅里,那学经济的北方先生便放开嗓子唱起皮黄来。醉心京调的杨小姐和表姊就用尖锐的小声跟着那转折处滚。晓淞同澹明常常述说着巴黎的博物馆,公园,戏院,饮食馆……梦珂总是极高兴的听着,有时插进些问话,她存心靠近那幼小时的同学坐着,希望没有同匀珍在一块的时候,能找到另外一个可以重复谈着过去的一些乐事的人,在第四夜这谈话终于开始了。

“我想你会不记得了,我和梦如同班,在酉阳县立高小时。”

“怎么,会不记得你,‘丙丙’!”

“早就不叫这个名字了,‘雅南’,在中学时就改了的。”不好意思的笑里微露出一点被人不忘的得意。“近来梦如她们呢,还好吧?”

“我大姊吗,前年就嫁到秀山,近来二伯母一想起她就哭。你几时来的呢?”

“上月才从南京到这里,病了,学校不好住。如果早知道你也在上海,又同他们有亲,那我早就去访你了。亲,如若没有这芝麻大点亲,我不会住在这儿,也不会遇见你……”

于是每夜他们坐在一张长靠背椅上讲着五六年前的一些故事。但当雅南有点讽刺的影射到这家里某人时,梦珂便把眉头一蹙:“呀,九点半,我要休息了。”或者便惊讶的问着:“表姊呢?表姊在那儿呢?”于是站起来离了客厅。雅南微微感到失意,裹紧睡衣,蜷成一团,默默的听其余的人谈音乐,跳舞,戏剧,电影……等到大家要散的时候,他才一步一步拖回自己的房去。

很明显的,表姊不喜欢雅南。一天晚上,她刚离开客厅的时候,表姊也随她出来,一手附着她的臂膀,两人并排的踏上楼梯。

“梦妹,怎么你们会说的那样亲热?”语调里似乎含有冷冷的讥讽。

“他住在我们对门山上,小时就同学。”

“老说老说从前,也无味吧。梦妹,你可以同澹明谈谈,他真是一个有趣的人。”

“我自然也喜欢同他谈话的。”

表姊把她送到房门边,依旧很快乐的向她说着:“明天见。”

过了几天,她听了她们的怂恿,在澹明处拿了许多颜料,画布,开始学起涂油来。常常整天躲在房子里,照着她自己所爱的几张画模仿着,或涂着那从窗户里看见的蔚蓝的天空,对门的竹篱,楼角上耸起的树……末后,费了四个钟头,她画好一张从窗户里望见的景致,是园里的一角,在那丁香花丛中搬来了屋后那草亭,前面的草坪中,丽丽正在玩一个大球。自己看后还满意,就去送给表姊,杨小姐抢去给楼下大众看。澹明第一个说:“好呀。”晓淞也给她许多鼓励的话。她仿佛也惊异自己的天分,从此更努力作画,并且不再像先前只躲在自己房里画画窗外的景致,或又画画自己的手和脚了。

晓淞又送来许多画具和颜料,还有一个极精致的画架,配上一个三角小凳。这自然更能增加她出外写生的兴味。晓淞又欢喜陪她,澹明也常常向学校请假。三个人坐车到野外去,有时也画一两张,有时因为谈话谈得太起劲,忘了画,把带去的一些罐头牛肉,水果,面包,酒……吃完就回来了。但这个小小的旅行却始终很有趣味。澹明具有那天生的活泼和滑稽,表哥又如此的温雅,体贴周到像一个慈爱的母亲,梦珂便显得非常天真非常幼稚,简直像一个小妹妹的样子了。

有一次,她正在晓淞房里帮他换金鱼缸里的水,只听见隔壁房里大嚷大闹。她丢了金鱼冲到澹明房里去,看见那学经济的朱成红着脸在嚷要悔棋。澹明呢,紧捻着那颗“车”笑,硬不准悔。后来澹明听了她的调停,把“车”还给朱成,但说以后不准再悔了。于是她也坐下去。棋又开始走了,先走得都很平稳,过后澹明想吃将军,把“马”放过去,却不知正走进人家的“马”口。朱成也没发现,还以为自己危险,想了半天才叹一口气把“将”偏了一步。澹明想再去走“马”。猛不防梦珂伸出左手把澹明的手压住,右手便把朱成的那个“马”吃了,口里直叫“将军,将军!明哥莫动,我替你走。”朱成知道自己忘记吃人家的“马”,反被人家把“马”吃了,自己的“将”只能又退回来,如果对面的一颗“车”再逼下来,这盘棋便算完了,于是又嚷着要悔。梦珂却已把棋子和乱了,纵声的笑起来,澹明也附和着得意,并且放肆的望着她,还大胆的说了一些平日所不敢说的俏皮话,反使得她有好几天局促的不敢去亲近他。但不久也就又好了,因为她愿意自己再小孩气一点;而他呢,也愿意装得更坦白一点,更老成一点。

又是一个下棋的晚上。她坐在澹明的对面,晓淞斜靠拢她的椅背边坐着,强要替她当顾问,时时把手从她的臂上伸出抢棋子。当他的身躯向前倾去时,微弱的呼吸使她后颈感到温温的微痒,她把脸偏过去。晓淞便又看到她那眼睫毛的一排阴影直拖到鼻梁上,他也偏过脸,想细看那灯影下的黑眼珠,并把椅子又移拢去。梦珂一心一意在盘算自己的棋,没留心到对面还有一双眼睛在审视她纤长的手指,几个修得齐齐的透着嫩红的指甲衬在一双雪白的手上;皮肤也像是透明的一样,莹净里面,隐隐分辨出许多一丝一丝的紫色脉纹,和细细的几缕青筋。澹明似乎想到手以外的事了,所以总要人催促才能动子,看样子还以为在用心,而结果是输定了。她高兴的掉过脸去:“讲的不要你帮!二表哥,是不是我进步了?你看他老输!”表哥照例是同意的无声的微笑。输的也高兴,也竭力夸赞她。

棋还没下完,杨小姐同表姊手牵手走了进来。

“看我,梦妹!”杨小姐一进门便嚷。

“呵,美透了!”澹明走去便把右手伸给她,还在一束鸵鸟毛上嗅起来,这是那一顶金色软帽上垂下的,嘴里不住的赞美那随着进来的香气。

梦珂并不称许那一套漂亮衣服,尤其是那件大红小坎肩,多么刺激人的颜色呀!袍子也太花,不如表姊那件玄色缎袍,只下边袍缘上一溜织就的金色小浪花。但她却不得不慷慨她的赞谀,但又不知如何说才合意。过了半天只好也重复的学着别人:“呵,美透了!美透了!”眼睛便又放到那颜色太不调和的脂粉的面孔。

“梦妹!大哥提议,他做东,他交易所的同事说,新世界的黑姑娘的梨花大鼓,是如何的了不起。去,快换衣服去,你看他今夜回来得多么早!”

“不,”毫不思索的便回答了,因为她一听到“新世界”,便连想到过去的一幕:刚到上海没多久,同几个同学去玩,曾受窘于一群挤眉弄眼的男子。

懂了梦珂眼光的晓淞,微微的笑着,退到一张躺椅上去看书,表示不愿出去的意思。表姊接着再问时,杨小姐一手拖着那还在迟疑的澹明折转身子走了:“好,他们不去!我们找‘睡虫’去。”

大表哥亲自又来一次,但梦珂上楼去了。

朱成已被他们吵醒,睡眼惺忪的忙着洗脸。

从窗子下面传来汽车的喇叭声,知道大家已经走了。梦珂觉得有点烦闷,把袍子脱下,走到凉台上去吹风。这是二十几日,月亮还没出来,织女星闪闪的在头上发出寒光。天河早已淡到不能揣拟出它的方向。清凉的风,一阵一阵飘起她的头发。沉寂的夜色,似乎又触着她那无来由的感动,头慢慢的低下去,手心紧紧的按着额头,身体无力的凭靠着石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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