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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抹子,你咋不吃?”
吴定缘知道这是佛母的话术,抛出一节铜钩钓着你,让你不得不跟着对方走。他沉着脸,一动没动,不想被她的话所控制。
“个死孙,惩地犟。”佛母嗔骂了一句,放下半截煎饼,“不是我故意卖这关子,实在是这事干系重大,如今还欠最关键的一条印证。等明天印证完了,所有的事都合上榫头,才好与你说。咱们不贪这一晌。”
吴定缘觉得自己没别的选择,只好拿起一张煎饼,吃了起来。这葱的汁水极丰润,浸在麦饼里,鲜辣混着麦香,口感极佳。可惜吴定缘满腹心事,吃起来跟嚼城隍庙的白蜡烛差不多。
老太太吃完一个,抹了抹嘴:“我平日里周围都是些信众,天天说佛法,说得多了,也想歇歇嘴。难得有个什么都不在乎的娃子,陪我唠唠嗑儿。咱们今天不说你的根儿,先说说我的吧。”
吴定缘不知这位佛母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便狠狠咬下一大口煎饼把嘴填满,这样就不用回答了。没想到他咬得太狠,猛一下子噎住,狼狈地直咳嗽。唐赛儿摇摇头,给他递了一碗井水。吴定缘倒下去半碗,才算把喉咙冲开。
“你可知道我这佛母是怎么来的?”
唐赛儿把碗碟收到木盘上,自顾自絮叨起来:“我啊,本是滨州蒲台县一个庄户人家的女儿,认识几个大字,不算睁眼瞎。我夫家姓林,行三,大家都唤他林三。他家早年间就是白莲教的信众,祖上跟韩山童韩掌教曾在一个坛里烧香。后来韩掌教在颍州起事失败,他家祖上没跟着刘福通继续混,偷偷逃到了滨州隐居。
“只因他家祖上跟过韩掌教,所以十里八乡的信众都服他,都愿意来林家的坛里烧香。那年头世道太乱,今天蒙古鞑子,明天红巾军,再后来还有洪武爷的兵,好不容易太平几年,又赶上靖难之役。滨州百姓受了灾、遭了难,都往林家的香坛跑。官府都说白莲教蛊惑人心,是祸害,可我们那会儿真没想过要闹事,只是求个自保、有个盼头,彼此能照应一二罢了。
“永乐十七年,滨州官府发下役牌,说永乐皇帝准备从金陵搬到北平,要重新疏通会通河,在山东各地征调人手去挖河沟。这回是大征,每户得勾两个壮丁。林三说左右躲不过,索性多去几个信众在工地上,还能彼此关照。然后他带着一大堆坛众,去南旺服徭役去了。
“那一年山东赶上大旱,壮丁又都在修河,很多信众家里没人种地,几乎要活不下去。我一个妇道人家,只能赶鸭子上架,扛起坛里的事,组织信众家眷们轮流给各家种麦子、挑水、挖渠。没想到,河上突然传来消息,说南旺的鱼嘴决口,一堤坝的人都被卷进去了……”
唐赛儿说得像在唠一段平日家常,只有说到这一段,才微微顿了顿。
“我哭着给佛祖磕头,额头角都磕破了。我就是想问问,我们一辈子诚心烧香,每日诵经祝祈,兢兢业业与人为善,为何还要承受这样的劫难?难道真是前世不修,今世报应?宝卷上都说了,莫急莫怨,来世会有福报。可咱们并不记得前世什么样,等到了后世,自然也不会记得今世怎么过的。所以一个人活在世上,只有眼下这辈子才该珍视,对不对?
“我磕了很久的头,也想了很久。佛祖没给我答案,它给不了,它就是一尊泥胎,过去几十年里我笃信的那些事,都崩了,跟南旺鱼嘴那道堤坝一样,彻底垮碎了。到了第二天一早,我勉强打起精神,招呼大家置办棺材、寿衣,等河上把他们的尸身送回来,好歹入土为安。可是等了好久,等来的不是尸体,而是蒲台县的典史。
“典史气势汹汹地带了一大批人,要来抄家。后来我才知道,修河而死的民夫,论理都要发放一笔抚恤钱。钱到了滨州,有人想吞没这笔,便找了个由头,说林三他们是白莲教徒,意图聚河造反。这样一来,抚恤的钱不必发放了,还能抄没几十户人家,再发一笔横财。
“那些衙役把我们堵在坛里,说都得抓走。我气不过,走出去跟典史理论。没想到我随口说了一句你做这种缺德事不怕天打雷劈吗,那典史突然犯了心疾,咣当一声躺在了我面前。这事吧,就是个巧合,可不知谁喊了一声:‘佛祖显灵了!’吓得其他官差一窝蜂散了。哎哟,这可不得了,一传十,十传百,到县里已传成了白莲佛母降世,雷劈贪官。我真是哭笑不得,我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没法跟人解释,解释了人也不信,反而觉得是天机不可泄,信的人更多了。
“那边县里死了个典史,吓坏了,赶紧往州里报。知县为了掩盖他们的贪赎,拼命添油加醋,说我自称佛母,煽惑信众,还说我自称在石匣子里得了宝剑兵书,意图造反。总之我罪过越大,他们的责任越小。这么以讹传讹,上头的人信了,派来官兵镇压;没想到下面的人也信了,远近的信众都纷纷来寻求我的庇护,越聚越多,最后聚了得有数千之众。
“逼到这个份儿上,我一个老太太不谋反也得谋反了。蒲台无险可守,我便带着这些人去了青州,在益都山里一个叫卸石棚寨的地方起事。我帮着夫家管了许多年坛务,对教义熟得很,官府编派我的那一套瞎话,被我拿过来改了改,直接用了,没想到信众比从前多出数十倍。所以我这个佛母从根儿上说,是滨州父母官们造出来的,你说好笑不好笑?从此以后,我算是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真正透彻的人间至理。”
老太太咧开干瘪的嘴,露出一个悚然的笑容。吴定缘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压力,竟是不敢跟她对视。
“什么道君佛祖,什么玉皇真仙,都是唬人的泥胎罢了,跟我这佛母一样,不定是什么人机缘巧合造出来的。看透了这一点,我才真正找出了在佛前苦苦求了几十年都没找到的答案——笃信白莲教法之人,根本求不得真正的解脱。想要做一番大事,你得自个儿心里先明白这些都是虚妄,把它当成一个谎言,才能真正拿它去控制人心。韩山童、刘福通那些人,就是明白了这个道理,才能掀起风浪。他们是最好的掌教,却绝不是最虔诚的信徒。你若真信了这些东西,脑子就傻了,怎么统摄全局?自古能搞起乱子的,都得揣着明白装糊涂,真糊涂的成不了事。”
吴定缘实在是没想到,白莲教的掌教,居然是这么个赤裸裸的坦白态度。仔细一想,道理上无懈可击。可是……她为啥跟我一个不相干的人说实话?
老太太拿扫帚磕了磕鞋底,神色如常,她也不问吴定缘能否及时消化,自顾自继续唠起来。
“接下来,朝廷先后派了好几拨官兵来围剿,可惜这些人没想明白一件事,我们白莲教的凭恃到底是什么。不是所谓兵书宝剑,也不是什么人多势众,更不是佛法如何神奇,而是官军自家。那些兵将你可不知道,跟蝗虫似的,穿县过境,先把地方祸害一遍。老百姓活不下去,可不就来投我吗?老百姓为什么吃我这套理儿?因为他们活得太痛苦,总得给自己留个念想,哪怕是假的也好。所以官府派的兵越多,白莲教众就越多。你瞧,悟透了那个至理,我便不必纠结于佛法,专心经营。官兵剿过几遍之后,我手下有了数万之众,从青、莱、莒、胶到诸城、即墨,无不拜我佛母之名。
“后头的事,你也大概都知道了。朝廷到底力量大,把我们的队伍给打散了。我让信众们化整为零,分散到各地去传教起坛,自己也躲起来了。嘿嘿,可把永乐皇帝气坏了,满天下地找我,还把山东官场杀了一个遍。不过他总算明白过来一件事,朝廷折腾得越大,我们白莲教就越兴旺,所以赶紧把这一带的田粮都免了,算是给了我家乡人一点活路。
“这几年来,我就在济南城里居中调度,靠着几位忠心护法在外头奔走,暗中铺设力量。自从我想通那个道理之后,传起法来如鱼得水,什么说法最能蛊惑人心,就放进教义里去,什么故事能煽动起情绪,就反复给你讲。有人嫌诵经麻烦,没问题,我告诉你,口念南无阿弥陀佛就能解脱;有人嫌香坛太远,没问题,我告诉你,佛母有亿万天目,只要诚心颂祈,在哪儿都能看见——我原本就是个炕头缝衣服的村妇而已,瞧瞧被这世道逼成什么样了?”
唐赛儿说到这里,乐呵呵地端起碗来,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吴定缘听在耳中,嘴里都忘了咀嚼,原来佛母的诞生,竟然是这么一个来历。这跟外头传的,可实在是差太远了。可这让他更加警惕,唐赛儿实在太坦诚了,居然像聊家常似的,把白莲教最大的底细和盘托出。饶是他在南京屡破奇案,也参不透这佛母的真实意图。
难道这也跟我身上的“根儿”有关系?吴定缘只觉心烦意乱。
“行啦,听老太太唠叨了这么久,估计你也烦了。出去见见你妹妹吧。”唐赛儿挥了挥手。她甚至没叮嘱一句“别说出去”,看起来对吴定缘十分放心。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为我爹报仇?”
唐赛儿乐呵呵地转过身去:“你若是个莽汉,刚一进殿里不由分说就出手,说不定还有机会。可惜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的问题就是考虑得太多。现在你舍得吗?不想知道自己的根儿了?”
吴定缘满脑疑惑地站起身来,晃晃悠悠离开无梁殿。昨叶何候在殿门口,抬抬下巴,表示不拦着他。吴定缘顾不上理她,急忙推开左边厢房的门。他一推开门,吴玉露便一头扎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吴定缘摸着妹妹的发髻,心中百感交集,朝屋里看去。
厢房里面的陈设极为素净,只有一张榆木窄榻、一张直腰小几,几上搁着一面铜镜、一尊莲座佛像和一个小香炉。那香炉的样式,居然和南京家里的一样。这陈设虽然简陋,但一看就是过日子的地方,不是禁锢用的监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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