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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谦在老千户心疼的注视下,以詹事府的名义签了张借条,毫不客气地让人从库里搬出三百两白银。这是二十五两一锭的金花银元宝,一共十二锭,白丝清晰,成色十足,底款“龙江盐仓检校批验所”几个字錾刻得清清楚楚,一发摆在木盘子里。
此时吴定缘已被人解开绳子,从内狱里放出来。他走到木盘前,一边晃动酸胀的手腕,一边端详那一片银光闪闪,还随手拿起一锭用指甲抠了抠。于谦没好气地催促道:“这是上好的二四宝银,若去银铺里兑成纹银,还得升水,足足能多兑出三十两,便宜你了。要送去哪里?”
主事早备好了两张一尺见长的白色封条,举笔待填。吴定缘开口道:“十二锭分做均平两抬,一抬送镇淮桥西北的糖坊廊中巷第五家,着我小妹吴玉露收取;一抬送武定桥富乐院三曲八院,着童外婆收取。”
于谦一听,顿时气得下巴骤然紧绷。前头那个地址是吴家所在,让妹妹收取也还罢了,后头那个委实太不像话。
这个富乐院在南京极有名气,前对武定桥,后应钞库街,坐落于秦淮河畔最繁华的一段。名义上是乐工修习、演出之地,其实却是一处奢靡浮绮的官妓勾栏,歌舞胜处。夜夜烟花不断,人称“欲界之仙都,升平之乐国”。
南京青楼里面,客人一向呼老鸨为“外婆”。吴定缘说“童外婆收”,显然是在富乐院有相好的,要通过老鸨转交。
于谦万万没想到,这蔑篙子心心念念讨来这许多银两,居然第一时间往青楼里送!先前小旗说吴定缘嗜好酗酒狎妓,他还不信,如今一看,还真是如此。那富乐院往来的不是公侯王孙,就是巨贾名士,他一个小捕吏敢去那里厮混,难怪要吞掉他爹那么多钱。
可事到如今,便是吴定缘欺师灭祖,于谦也得先忍着。主事把这十二锭银子分成两堆,分别塞进两条木鞘里,拿封条一盖。然后老千户叫来四个力士,打起锦衣卫的旗标把银鞘送出门去。
于谦目送着他们离开,催促道:“你满意了?”吴定缘把那柄铁尺重新插回到腰间,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走吧。”老千户在旁边一脸茫然,不明白这个小捕吏怎么就突然抖起来了。他正琢磨要不要攀谈几句,两人已匆匆离开外院,还顺手牵走了锦衣卫的一匹驴子。
上了崇礼大街,于谦发现有一件麻烦事。
官、吏身份有别,显然应该他这位右司直郎骑马,那个应天府捕吏骑驴。可于谦对骑术实在头疼,有心交换一下坐骑,又怕失了体面。没料想,他这边厢正自为难,那边厢吴定缘已经一把抓过缰绳,毫不客气地翻身上了宫马。于谦长舒一口气之余,也不免有些羞恼,他赶紧也跨上驴背,没好气道:“我们接下来先去哪里?”
吴定缘抬起手臂,指向西南方向:“自然是先去东水关码头。”
除去太子宝船,东水关码头是被爆炸波及最惨烈的地方。若要着手调查,这里无论如何得去看看。
从崇礼大街到东水关距离颇近,从锦衣卫衙署西去一里半即到通济门,与南北向的通济街交汇。而东水关就在交汇口的西南角,位于通济门西侧城墙与秦淮河道之间,乃是留都唯一一处水关船闸。
这一马一驴在通衢宽道上小步驰走,两侧行人纷纷避让。此时城中混乱未止,无数车马溅起尘土飞扬,久久不落,宛若一层黄纱笼罩街面,没人注意到这一队吏骑马、官骑驴的奇景。
他们越接近东水关,街道两侧的货栈越多,这都是大商贾的买卖。在货栈周围的街面上,徘徊着三三两两的皂衣衙役和五城兵马司的褐衫巡丁,他们是先前分配到这里护路的,眼下没有别的命令传来,他们也只好像游魂一样在原地彷徨。
于谦和吴定缘一直走到通济门城墙下,才被人拦下来。这里是码头的入口,立起一座三间四柱的不出头大牌楼,上书“东水关”三字御笔。五彩牌楼下方的通道,却被一条黑灰色的棘围拦住,几名守备衙门服色的卫兵,正手持装了铁枪头的长矛,警惕地盯着所有的人。
此时在棘围之前的空地上,聚集了大量马车、轿子、抬竿和各色人等,他们都是从各处闻讯赶来,有气愤叫嚷的,有嚎啕大哭的,有苦苦哀求的,有破口大骂的,种种负面情绪汇聚成了一团骚动蚁群。要知道,码头上汇聚了南京大半高官,闻讯赶来的门生故吏、亲眷好友,得有多少?
不过那一条棘围冷酷地横亘在前方,尖刺冲外,把这些人都挡在了外头。
这是三保太监在离开东水关前下的死命令:把码头与外界隔离开来,只允许医馆、力夫、抬夫等入内。其他人等,只能候在棘围之外,等内场把人一一抬出来,他们才能接走,施救或掩埋。
这道棘围本是应天府在秋闱时用来圈禁考场的,如今却被守备衙门拿出来干这个,也算是有急智。
若没这一围,只怕眼下码头的情形会更加混乱。
于谦和吴定缘千辛万苦挤到棘围之前,亮出过城铁牌。卫兵狐疑地检查了一番,勉强放行。两人在其他人怒气冲冲的叫嚷声中,钻过棘围,沿着一条满是驴屎马粪的窄路前行。路的尽头,是外郭南城墙与秦淮河面之间的一段河滩空隙,绕过去到城墙另外一侧,即是东水关码头。
东水关又叫通济水关,其实是一座秦淮河上的跨水瓮城。它的巍峨城墙高约七丈,下砌条石,上筑青砖,呈一个上窄下宽的敦实梯形,外墙还伸出三层共计三十三枚白石券,宛如青面凶兽露出雪白的獠牙一般。
城墙正中位置是一个半圆状的偃月水洞,恰好卡在秦淮河分叉的水道之上。洞顶挂着一道厚若金城的黝黑铁闸,可以根据旱涝开合,以调节秦淮内外水位。远远望去,整个水关俨然是一位双腿分立、披挂甲胄的狰狞武士。号称“南北通津、载金淌银”的东水关码头,即设在这位武士面前的秦淮河岸之上。
东水关码头是一片不规则的狭长河岸,南北长四百步,东西最阔处有两百米,都是夯实的黄土地面。平日这里桅帆连天蔽日,商贾摩肩接踵,从日出到夜里鼓鸣闭城,无一刻闲静之时。可此时于谦与吴定缘一踏入码头区域,眼前却看到了与往常截然不同的景象。
只见旗幡委地、钲鼓散落,地上扔着数不清的金银革带与云锦佩绶。码头地面的土黄色一点都看不到了,全被密密麻麻的人类躯体所覆盖。那些躯体横七竖八躺倒在地,从上品绯紫到下等玄皂,什么服色都有,但呻吟与号哭却差不多同样凄惨。他们翻滚着,挣扎着,即便是宝卷里描绘的泥犁地狱,也不过是如此了。
宝船爆炸时,这里站满了迎候的南京官员、侍从和卤簿仪仗。他们就像是被一阵狂风吹过的稻穗,在强烈的冲击下纷纷仆倒在地。有些人侥幸只是断了手脚,有些人表面无事,五脏六腑却被搅成一团,不停大口大口吐血,还有些人一头栽倒,再也没了声息。那些养尊处优的国士们,几乎在一瞬间便堕入泥尘。
大约二十几个短褂力夫站成一条弧线,缓慢地在人群中一一搜寻,发现还有气儿的,抬到旁边的青条石堤旁,那里有几个临时调来的青袍医师在忙着救治;没气儿的,则撩起身上的袍角,蒙住面,一字横搁在堤脚旁,会有抬夫用担架一具一具往外送,让棘围外面的人认领。
不过救援人员应该是得了指示,优先救助那些穿官袍的,至于其他诸如仪仗乐班仆役之类,只能暂时弃之不顾,任由他们躺在地上哀求叫喊。
于谦看到这一番惨状,下巴不住抖动,几乎要流下泪来。吴定缘亦是紧皱着眉头,不停地扫视着这一片人间地狱。他忽然眼睛一亮,疾步向前,抓住一个力夫的胳膊。
这人和吴定缘穿的袍色一样,也是应天府三班里的,估计是被临时抓来当劳役。吴定缘也不客气,劈头便问:“你可看到我爹了没?”那人正累得一头大汗,一见是“蔑篙子”,很不耐烦地回道:“没见过。”
“他没来过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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