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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静悄悄。每次到团里来开会或参加干部集训学习班,她一有空就喜欢独自到这里来,消磨一点余暇,无论冬夏春秋。老柳树昨夜之前缀满树挂,像一株巨大的银珊瑚。冰冻的河在暴风雪前如镜子一般光洁。这里曾令人留恋忘返。然而暴风雪一夜间将这里的美好彻底破坏了。老柳树的枝条光秃得像丑怪的豪猪,河面被苍凉的厚雪所覆盖。望着驼峰山蜕了一层皮似的山峰,她对自己今后要走的人生道路那么茫然。
她明白,自己站在一个十字路口。
在昨夜之前,她对自己的生活之途充满信心。她是全团仅有的三个女知识青年提拔起来的正连职干部的一个,是唯一的一个知识青年团党委委员。在全团培养团一级青年干部的名单中,她是名列第一的。虽然,她也同许多知识青年一样,对城市,对城市生活,时时产生情不自禁的眷恋。但更多的时候,她是压制着这种眷恋,不像别人那样随时随地流露出来。她不,她从没如此过,她不允许自己那样。在对种种离开兵团的途径和去向都思考过,对比过,暗中尝试过之后,她曾放弃了返城的念头。只要默默耕种,总会有收获,她相信这一点。谁知再过十年之后,她不会成为生产建设兵团的女团政委,甚至女师政委呢?那时,她也不过才人到中年。那么再过十年呢?她五十岁的时候呢?生产建设兵团总部的领导们,是部长级,是大军区级。一切都非梦想,一切都不是不可能。一切都只有留在兵团,留在北大荒才会实现。在任何一座城市里,都不会为一个二十九岁的女青年创造这样的条件,提供这样的机遇。可是突然她和所有知识青年一样,被推到了走与留的十字路口。她根本没有来得及思考,就做了后一种选择,甚至可以说,不能算是一种选择,而只是一种身不由己的盲目的附随。后悔了吗?也许是的,的确是的。返回城市之后,她和全团八百余名知识青年,和几千、几万、几十万、几百万、全国几千万知识青年的命运,还会有什么不同?城市会像久别的情人一样张开双臂拥抱她吗?待业、临时工……她能够心平气和地忍受这些吗?不错,父母会尽快为她安排一个较理想的职业,在这一点上,她可能会比别的知识青年幸运些。以后呢?结婚,生孩子,贤妻良母加先进生产者。在北大荒的种种荣誉和资本,都将是过了时的纪录。一切都得从新的起跑线上再次开始。对于这种人生途程上的竞赛,她已经感到疲倦了。她已经竞赛了整整十年啊!……何况,她已经二十九岁了,一个老姑娘。城市对于一个二十九岁的返城的姑娘,绝不会是含情脉脉的。她不由得想到了曹铁强,想到了十年来她和他之间的关系。她是爱他的,现在仍爱,可以对天盟誓!可是,他究竟为什么不爱她呢?她至今不明白。他一度曾想把爱情双手奉献给她,在这一点上他并没有欺骗她。她自己也不是一个容易感情迷乱,容易被装虚作假的人所欺骗的姑娘。不,不,他不是一个玩弄姑娘感情的人!尽管她已永远不可能获得他的爱情了,她却不能够允许自己诋毁他,不能够允许自己诽谤她和他之间过去的,那种似爱情,然而又被什么东西与爱情所分割的关系。
爱情曾经环绕在她身边,她却没有捕捉住。她那么希望和企图获得,但终于还是失去了。他把爱情给予了别人,给予了一个在自己看来完全没有可能得到的姑娘,却真实地甚至可以说慷慨地给予了!
是生活本身犯了错误?是他错了?还是她自己错了呢?错在哪里呢?
大前年探家的时候,她就开始意识到,她和他的关系中出现了最严重的一次“危机”。可是,他们并没有发生争吵啊!应该说,那一次探家还是很有收获的。她温柔地哄劝他,恳求他,甚至耍了一些小小的计谋,编造了种种借口,领着他一家又一家地登门拜访自己父亲的老战友、老领导、老下级,从省军区司令员到某某副市长,从某某局长到某某区长。不错,都是纯礼节性的拜访。但这种纯礼节性的拜访,难道不是可以积累成亲近的感情吗?难道与这些人物之间缔结下的感情韧带,可以被愚蠢地认为是没有必要,没有意义,没有价值的吗?白痴才会那么认为。不论任何一个人,要生活得比别人更充满自信,要实现比别人更大的作为,要在同代人中出类拔萃,都必须在生活中借助别人的力量。谁的生活能摆脱得了在社会上的傍依性?谁?即使非凡的人物。何况,她仅仅只是为了她自己吗?难道不也是为了他吗?不是为了她和他共同的将来吗?!
如果是在这一点上他不理解她,轻蔑她,鄙视她,他是公正的吗?将来总有一天她要寻找机会质问他的,她要和他辩论明白的。他可以不爱她,但她有权要求回答。她不能既失去了,又糊涂着啊!
她又想到了团部卫生院的主治医生匡富春,收到他从哈尔滨医科大学寄给她的第一封回信,她当时多么惶然!从那封信的字里行间,她看得出来,他被她深深地感动了,他对她充满由衷的感激之情。感激一个不相识的姑娘对他的经济资助和真诚勉励。而她给他写信,寄给他拾元钱,不过是出于和曹铁强赌气!而且,过后她就把这件事忘了。既然收到了回信,就不能不认真对待了。那太卑劣了!几经犹豫和思考,下个月她又给他寄出了一封信和拾元钱。当然,她又收到了回信。复信,寄钱,复信,寄钱……感激之词和“希望你刻苦学习”一类话语在来往书信中渐渐被剔除了。她觉得寻找到了一个可能向对方倾吐自己内心许多忧烦苦闷的人。她也体验到了被别人信任,由信任而得到一种友情,同时给予别人信任,给予别人友情是生活中一件多么美好的事!他在信中表示,盼望和她早日相见一面了。
在又一次探家期间,他们相见了。假期结束,他送她上火车时,郑重地交给她一封信,他向她求爱了。那正是她和曹铁强之间的关系令她最苦恼最绝望的一段时期。她站在列车两节车厢的过道,背着陌生的人们哭了一场。一返回连队,她就给匡富春写信。在信中告诉他,他上医科大学的机会,当初差点被她所断送。告诉他,她曾热烈地爱过另一个小伙子……她是怎样地盼望着他的回信啊!不久便收到了回信。信纸上只写了一行字:因为你是一个如此坦率的姑娘,所以你便值得我爱。……
今天,她不禁向自己发问:我爱他吗?究竟爱他到什么程度呢?
他是卫生院受人普遍尊敬的医生,长得也不错。和曹铁强比较,一个英俊,一个文秀。他爱自己的职业不亚于爱她。他比曹铁强能够理解她,虽然不见得事事赞同她。
只有他,才能医治曹铁强在她心灵上造成的爱情伤痕。只有他,才能在她心目中和曹铁强并列。也只有能够和曹铁强并列的人,才能在她心目中取代曹铁强,才能最后占据她的整个心!她心目中是有一种被别人整个占据的愿望的啊!
我为什么要想到爱情?在这里,在这个时候?她又抬起头向驼峰山看去。那里,在进行安葬,而我坐在这里……多么可鄙啊!“留下,还是离开,我必须在半个小时内做出最后的决定。”她看了一眼手表,从雪地上抓起一把雪。雪的冰冷的刺激,使她打了个寒战,也使她的心绪稳定了些。“在半小时内,如果我手中的雪还没有融化,我将离开……如果融化了,我将留下……”一滴雪水顺着她的指缝慢慢淌着,终于滴落在雪地上,在雪壳表面冻结成一颗小珍珠。不到十分钟,她手中的雪便融化尽了。手,太热了。留下?……八百余名都走了,四十几万都走了,自己留下来?选择和大多数人背道而驰的生活之路,别人的经验告诉她,那是太冒险了!一个孤独的女知识青年,难道还要在北大荒经历无数次像昨夜那么猛烈的暴风雪?!
不,不,不!那太可怕了。何况,此后她的双脚踏在这块土地上,心灵会感到时时不安宁的。因为,这里埋下了刘迈克和裴晓芸,在今天。一想到这一点,她的心像是被放在炭火上烧烤着。她同时想到了不久前的一件事:连里有天突然收到了兵团总部的公函,上面用打字机打着十几行字——所谓裴晓芸的母亲是外国特务的疑案,纯属“***”对爱国归侨的政治迫害。她父亲的政治问题,也获得彻底的平反昭雪。她在国外的姨父母,要求批准她到国外去继承遗产。如本人同意出国,连队要举行欢送会。欢送会作为一项政治任务,必须举行……
当把公函给裴晓芸看时,裴晓芸哭了。“我在国内一个亲近的人都没有了,我需要亲人!”凭裴晓芸的这句话,郑亚茹主持召开了欢送会。她是这样说开场白的:“今天,我们为裴晓芸女士,召开出国欢送会。我们希望,裴晓芸女士到了国外,能够做一个红色资本家。这就算我代表全连对裴女士的临别赠言……”这开场白是用笔起草过,背过的。为什么要用“女士”这样的称呼?话中有没有讥刺和嘲讽?她无法否认这一点。
她讲完话之后,裴晓芸站起来说:“我需要亲人,需要关心我爱我的人,但我不愿离开祖国,不愿离开北大荒!我相信在北大荒我会寻找到关心我爱我的人……”说完,便离开了会场。
欢送会没开成,人们纷纷散去,最后只剩下了她和曹铁强。曹铁强瞧着她,想说什么,却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摇了摇头,也撇下她走了。就是从那一天,她意识到,她不但失去了爱情,同时,也失去了友情。他对她责备的话都不愿说了。
想到这件事,郑亚茹站了起来,匆匆朝团部走去。她要去找匡富春。她下了走的决心。“没有十字路口,”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对于我,只剩一种选择,离开北大荒。”她明白,曹铁强是不会离开北大荒的了。在昨夜以前,她和他既是领导着一个连队的两个合作者,又是生活道路上的两个竞争者。就像运动场上的两个竞走运动员,比的是在北大荒坚持下去的耐力和毅力。只有爱情才能改变他们之间这种关系,而爱情早已在他们之间死亡了。剩下的,只是怨恨,也许更甚,是仇恨。难道有谁可以原谅导致他所爱的姑娘死亡的人吗?即使他亲口对她说出原谅的话,她也不能相信。即使她相信了他,她也不能饶恕自己。离开,离开……绝不留下……要和匡富春一同离开,和匡富春一同。走在半路,她忽然放慢了脚步。她终于……站住了。她终于……转变了方向,她朝驼峰山走去。
她来到了埋葬刘迈克和裴晓芸的地方。她久久地站立在两堆新坟前。她在雪地上跪了下去。她用双手扒开积雪的硬壳,扒得露出了地面,十指在地面上使劲抠着。扒开的雪接受到阳光,化了。坚硬的地面潮湿了一点儿。她终于抠起了极小的一捧土。指甲裂了,十指鲜血淋淋,她却并不觉得疼。她双手捧起这一小捧土,缓缓地站了起来,虔诚地将土分撒在两座坟头上。
她在心中乞求:“刘迈克,裴晓芸,你们饶恕我……”
团部紧急会议的内容,是她透露的。会前,马团长找她单独谈了一次话,指示她开会时要首先发言,表明态度,并答应她,如果想离开北大荒,全部手续包在他身上。趁团长出去了一会儿,她急忙抓起电话,将关系到知青命运的这一重要情况,告诉了在水利连当文书的表姐,敦促对方赶紧采取对策……
当她转过身准备离开时,发现曹铁强站在几步远处,正望着她。两人默默地对峙了片刻,她迎视着他的目光,向他一步步走去,走到他面前,说:“你惩罚我吧,我请求你……”他摇摇头:“不,我的拳头从来也没有落在悔过的人身上……”“打我吧,打吧,打呀!我求你……”泪水从她眼中流了出来。“不,我不能够……我知道,你是要离开的了。希望你,今后在回想起,在同任何人谈起我们兵团战士在北大荒的十年历史时,不要抱怨,不要诅咒,不要自嘲和嘲笑,更不要……诋毁……我们付出和丧失了许多许多,可我们得到的,还是要比失去的多,比失去的有分量。这也是我对你的……请求……”他说完这番话,注视了她良久,一转身大步走了。
她望着他的背影,又回头望着两堆新坟,双手缓慢地抬起来,捂住了脸……
老北大荒人的女儿躺在团部卫生院的病床上,面如白纸。昨夜,她骑马驮着裴晓芸狂奔到团部,半途便在鞍上流产了。马到卫生院门前,她便昏了过去,滚落地上……
她在流泪,为失去了没出生的孩子和女友而流泪。在情感和心理方面,她都已具有了细微悱恻的母性的特征。而此种从未承受过的悲痛,像轰击宇宙的大雷电,猛烈地横扫着她的内心世界。
工程连的知青们来到了卫生院里。他们在走廊里被医生匡富春拦住,不许他们进入病房。
“我只能允许两个人进入病房。”他双手插在白大褂的衣兜里,用没有商量余地的口吻说,“其他的人,都请自觉到外面去。”仿佛他是一位国王,而这里是他的宫殿。
“连站在病房门外看看也不行吗?”有谁嘟哝了一句。他没有回答,朝贴在墙上的“病房秩序”翘翘下巴。小瓦匠大声说:“这是什么时候,还来这一套?”他看了小瓦匠一眼,回答:“现在正是我值班的时候,我是医生,我在尽着我的责任,履行我的职权。”大家都无可奈何地望着曹铁强。曹铁强说:“那么请允许我进入病房。”匡富春上下打量着曹铁强,认出了他。小瓦匠赶紧从旁说:“他是我们连长。”又对曹铁强说:“连长我和你一块儿进去吧?”曹铁强点了一下头。匡富春闪开了,对两人说:“十分钟。我看着表。提醒你们,不要谈到那个对她很不幸的事件。”“大家,就都……这么走了吗?”
当曹铁强和小瓦匠走入病房,走到秀梅的病床前,她这样问,含泪的两眼望着他们。“不,不是都走。我留下,我不走。”曹铁强说,“大家都要来看你,被医生拦住了。”“连长,我谢谢你。迈克有个知青做伴了。”秀梅说,又问,“他为什么不来看我?他在哪里?我多么需要他来看看我……”曹铁强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一只手:“他在做着很重要的事情……他要我对你说,别因此生他的气。”秀梅微微地笑了一下,将脸转向小瓦匠,友好地说:“小瓦匠,回到城市里,别忘了给我和事务长写信,要经常写信,不然他一定会对我骂你的。他对你像对亲弟弟一样……”
小瓦匠紧紧地咬住嘴唇,点了点头。
……
卫生院的值班室里,郑亚茹和匡富春之间,也在进行着一场谈话。
他问:“你的返城手续全办好了?”
她点了一下头,反问:“你呢?”
他摇摇头。
“为什么?为什么还不去办理?”
“我……当初的决定,在今天,也还是没有改变。”
“你……别跟我开这样的玩笑,我怕,我怕从你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她望着他的那双眼睛瞪大了,眸子里闪现出恐惧。
他摇着头:“不,不是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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