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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的寒风和满满一匣石灰足以让段之泓的脸栩栩如生,段怀璋面对着他,心中五味杂陈。
他想过无数种再见面的方式,也无数次梦到自己手刃这个弟弟的情形,可骤然见到他的首级摆在自己的面前,他心中却依旧有些酸楚。
他们曾经是最亲密的兄弟,直到他们日渐成熟,各自有了自己的心事——仇恨,嫉妒,贪婪和恐惧渐渐吞噬了友情和亲情,不知何时,他们已成不共戴天的仇敌。
此刻偏殿里只剩他们两人,而没有段怀璋的命令,侍卫绝不会允许任何人靠近大殿半步——所以,他可以放心地准备一桌上等酒菜,和两坛窖藏了十年的云雨青。
“之泓啊,你看,七星鲥、鹿筋、冬笋、熊掌、瑶柱......都是你爱吃的......还有这个,十年的云雨青啊,整个建康就这么两坛,今天咱们兄弟俩,一醉方休!”
段怀璋举起酒坛,他并没有准备哪些镶金嵌玉或是犀角制成的华贵器物,而是选择直接端起那个粗瓷的坛子豪饮起来,因为段之泓一向喜欢这么喝酒——随后他将坛子里的酒又洒在了地上,那碧蓝的酒浆瞬时就沿着青砖的缝隙渗入黄土,点滴不剩。
“你记不记得那一年,我说羡慕天上的大雁,还说如果我能长出两只翅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飞出这皇城,好好看看外面的世界......于是你从你母妃那里偷了一只白色的鸽子出来,说哥你把名字写在纸条上,然后装在这个竹筒里,让它带着你飞遍大江南北——你说这是你娘说的,她总会用这个办法去看那个千里之外的家......”
“后来,你母妃死了,你就开始怨恨我......有时候我都怀疑,是不是我真的做过这件事,只是我出于羞耻强迫自己把它给忘了......可我思来想去也没有半分的印象——之泓,不管你信不信,害死你母妃的,不是二哥,而是另有其人~”段怀璋的脸涨得通红,似乎是酒气又似乎是愤慨。
“二哥本来以为,你会是我最好的臂助,你会帮着二哥肃清朝堂的权贵,整顿天下的吏治......你文武双全颇有才干,就是性子太放旷老是惹得父皇动怒,我屡次劝谏,因为我知道一切都是误会,你是不可多得的才俊,绝不该被投闲置散终日与那些伶人歌伎为伍!可你!为什么就不解我的苦心?”
三口酒入愁肠,继而便是潸然泪下,也许只有面对段之泓的人头时,段怀璋才会如此坦诚相对——他是国之储君,是绝对不可以脆弱,不可以妇人之仁的东宫之主。
“吃菜,吃菜,来,尝尝这个,你小时候最爱吃的桂花杏仁豆腐——二哥一直在查当年是谁出卖了萧淑妃,最近刚有了点眉目,我本来打算把这些告诉你......可二哥知道你不会相信的,你已经恨我入骨......加上父皇对你的不公,这些账当然一笔笔都算在了二哥我的头上,所以你才会和段归走在一起,才会把我和父皇视若仇敌。”
说道段归,段怀璋仍红着的眼眶里又浮现了一抹狠厉之色——他是真的由衷憎恨这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皇叔,因为他知道,这个人才是他登基路上最大的绊脚石,而备受宠爱的段宣忱,也不过是个胸无大志饱食终日的浮浪子弟。
又或许正因为他是个胸无大志饱食终日的浮浪子弟,他的父皇才会对他恩宠有加——天家无父子,除非有一个傻儿子,否则天伦之乐,大多只是妄想。
“我本想等除掉了那个人,再将事情的原委对你和盘托出......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和段归搅合在一起,他可是咱们兄弟最大的麻烦啊......皇爷爷当年承继大位,虽说是满朝文武举荐,却也未必不是因为他位高权重......朝臣们一则是为了避免同室操戈,而来也不乏献媚之意——段归那时虽然年幼,可如今却正值壮年,皇权旁落他岂会就此甘心?宣忱那小子不懂事,你难道不明白这其中的厉害?你就为了那查无实据的仇怨,甘愿将父祖辛苦得来的江山拱手他人?!你......实在太幼稚了!”
段怀璋将盘中的珍馐美味不断地驾到段之泓面前的碟子里,自己却只顾着喋喋不休,偶尔端起酒坛大口大口地啜饮。
“......二哥未尝没想过杀你,因为我是太子!我不能允许任何人威胁到我的江山社稷!可二哥也不想杀你,因为我们是骨肉兄弟......段归不在建康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少机会可以除掉你和宣忱?其实我都数不过来......可每一次我都为自己找出这样那样的理由去放弃,所有人都说我沽名钓誉优柔寡断......呵呵呵~你怕是也这么想过吧?”
“今天二哥告诉你,不是,不是!你们屡屡和我作对,每每帮着那段归令我难堪,可二哥从未真的想过要你们的性命!今天我就告诉你,只告诉你一人,即便宣忱他在段归的怂恿之下举起反旗,我也绝不会杀他——二哥的屠刀,绝不会砍向自己的骨肉兄弟!”
“可这些话过了今天,除了这个门,我都绝不会再说,因为若我表现出一丝一毫地怯懦,外面那些虎狼就敢扑上来把我们父子兄弟撕得粉碎!狐家,中行家,韩家,赵家和魏家......他们名虽臣子,可哪一个不是挟权自重的国贼?!父皇病重之际,这朝野上下的乱局和黎越的边患他们全然不放在心上!每日只顾着聚敛财赋,鱼肉百姓,你当我愿意和他们同流合污?若不是有段归这个绊脚石,二哥早就对他们下手了!”
“可有段归在,我若是动手,他们便会像当年支持皇爷爷一样转而把段归扶上皇位,我甚至怀疑他们当年留下段归为的就有朝一日可以故技重施——讽刺么?臣子居然干预天子家事,还居然可以令皇家投鼠忌器!可这就是我吴国现今的境况......要保住咱家的江山,我就不得不先依靠他们......段归一日不死,我就一日只能坐视他们祸乱朝纲!你以为我每日奢靡无度好不自在?错了!身处其中不得不虚与委蛇的二哥我,比置身事外的你们痛苦千万倍!”
段怀璋终于忍不住开始啜泣,此刻上不见天,下不至地,方圆五十丈更无一人——他终于可以一吐胸中块垒,将不足为外人道的辛酸诉与眼前的这颗头颅。
“你放心,你这条命,二哥一定会善加利用,我会大加褒奖段归平乱之功,将本该属于你的尊荣都尽归于他一人......随后,那些质疑者的口诛笔伐就会令他措手不及,你的死,会成为我击溃他最后一箭——二哥诛灭段归一党之后,便如你所愿整肃朝纲重振家邦,待我挥师北上一统中原之日,必将你厚葬于我大吴的故园......不说了,喝酒!”
段怀璋想要一醉解千愁,但他不敢醉更不能醉,他必须时刻保持清醒和理智,否则家要亡,国要丧,无数的生民更要重陷战图,尽为鱼肉。
也许是因为那半坛酒的酣畅,又或者是因为一吐胸中块垒的释然,段怀璋竟然不觉得熏熏然有醉意,反而是头脑清明满腔热血,恨不得立刻冲出去兵发啸月城,随后再砍了那些中饱私囊的贼子——但他只能坐在这里发出一声哂笑,笑自己居然也会像段之泓一样生出这等不切实际的幻想。
“之泓,今后可能很久不能来看你了......保重!”段怀璋合上了那个他命人日夜赶工打造出的金匮,随着那上面的机扩被他扭动了三圈,盒子里当即发出一阵咔拉啦的声响,从此以后这世间除了他便再无人能将其开启——盒子由纯金打造严丝合缝入水不浸,内壁镶嵌着金丝楠的板材,再往里则是用冰蚕丝织就,并填充了石灰和各种防腐药材的衬垫,即便是皇帝的梓宫也未见得如此奢华。
金匮被放进了暗格,随着一阵哗啦啦的铁链抖动,它便就此沉入了地下几十丈深的秘窟之中,那里存放着很多对段怀璋来说至关重要的物件。
“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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