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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干山十七岁那年,已经长成一条壮汉,经过高家老爷的选拔,作为高家的亲信,到高家充当护院头目。在彰德府城里读女中的秋江此间只回来过一次,但因莫干山奉命去石家庄收贷而无缘会面。直到高秋江休学回家那次,这才有了机会,两个人得以从容地拥有了一段刻骨铭心的路程。
莫干山这次是来接秋江的。除了莫干山,还来了两个伙计和一驾马车搬行李。当他第一次面对面地喊出了“表姑”这两个字的时候,秋江小姐吓了一跳:“表——姑?谁是你的表姑?”
在秋江小姐的心目中,这个比她大两岁的大山子一直是她的同辈人,是活跃于她怀春梦中的飞马骑射的英俊少年,甚至是她心灵深处的英雄。可是,按辈分算,她又好像真的是他的表姑,因为他是她大嫂的娘家侄子。秋江小姐于是无可奈何地当起了“表姑”,并且恨恨地给莫干山摆起了小姐和表姑的架子。
天公作美,就在那次返乡的途中,遇上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暴雨过后,土道上泥泞不堪,车马举步维艰。
莫干山急得抓耳挠腮,秋江小姐却灵机一动,使出了小姐和表姑的威严,安置两个伙计就近住进韩王渡口的车马店,却让莫干山背她回去。
莫干山起先不肯,说:“还有四十里地呢,恐怕背不动。”
秋江小姐便沉下脸说:“你这个东西也是个懒骨头,背你表姑你还嫌累?”
莫干山说:“累咱倒是不怕,可表姑是金枝玉叶,这四十里路泥里水里,万一有个闪失,咱怎么能担当得起呢?”
秋江不依不饶地说:“你表姑又不是泥捏的水做的,就那么不经摔?”
莫干山苦着脸琢磨了一会儿说:“要不这样,马车跟他俩住店,我把马卸下来,表姑骑上,我给你拉缰。”
秋江把两道俊俏的柳叶眉往上倏忽一挑,断喝一声:“浑话,你几时见我骑过马?我偏不骑,我偏要你背。你背不背?”
没有办法了,只好背。这一路就走得很精彩。莫干山精强力壮,背起个娇巧玲珑的女学生倒也不算太难为。可是,负在背上的是一个温热清香的小女子啊。最初的几步,脖颈上痒痒的,心里也痒痒的,脊梁上软绵绵的,脚下也是软绵绵的,像是飘在云里雾里。更让他心慌意乱的是,表姑在他的脊梁上手脚不老实,一会儿揪揪他的耳朵,一会儿掐掐他的胳膊。秋江把嘴唇凑在他的耳边说:“大山子,往后别再喊我表姑了,我嫁给你当你的媳妇你干不干?”
莫干山的红脸立马就紫了,使劲地往下勾着脑袋,喘着粗气说:“表姑你的玩笑开大了。你是大家闺秀,又是读书的人,啥话都敢讲,咱可承担不起啊。再说,你还是我的表姑啊。这话可不是讲着玩的。”
秋江说:“偏讲偏讲。我问你,我要不是你的什么表姑,也不是什么小姐,你想不想娶我给你当媳妇?”
莫干山依然埋着头,说:“不敢想。”
秋江说:“给你一个胆子,你想不想?”
莫干山不吭气,脚下却多用了一把力,噼里啪啦地踩着泥水,狠狠地往前走。
秋江乘胜追击,又扯过大山子的耳朵说:“我再问你,要是咱俩啥亲戚也没有……假使我是你们庄子里种田人家的闺女,你想不想?”
莫干山还是不吭气,步子却在不知不觉中乱了,左滑一下,右晃一下。
秋江揪了耳朵又揪脸,把莫干山一张宽阔的红脸揪得青一块紫一块。
“你说你说我偏要你说,我要是你们庄子里种田人家的闺女,你想不想?”
莫干山这回说话了,老老实实地说了一个字:“想。”步子就停了下来,想了想又说:“真想。”再往后就抬起脸,迎着秋江烫烫的眼神,说:“可是你不是。”
这一下就坏了菜。秋江小姐先是在他的背上咯咯地笑,笑着笑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就哧溜下来要自己走,走了几步滑了个大趔趄,索性就坐到泥窝里。莫干山便赶过去拽,一把没拽住,反倒被秋江紧紧地抱住了。
往下的路就走出了别样滋味。四十里的泥泞土道,背一程,走一程,搂一程,抱一程。两个泥人儿拧麻花似的,把一段短短的返乡之路,拧成了一条长长的情旅……
那时候他们都昏了头。他们自然也想到过结局,可是他们已经顾不上管那许多了。越演越烈的爱情像一棵美丽的罂粟,引导他们走向歧途。
七年之后,当国军上尉高秋江站在距离那片土地千里之外的另一片土地的时候,当她怀揣着最后的热望等待着守候着她的初恋的时候,她突然想到,如果就在那次雨地返乡之后,她和莫干山不再回到那个充满了阔绰气息的家庭,就那么无牵无挂地远走高飞,那么将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呢?
高秋江坚信,无论那是什么样的情况,都至少要比现在的结局好得多。因为,那样她至少不会失去她的爱情。而爱情,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东西吗?只要把她的爱情还给她,她高秋江可以放弃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包括她一度视为精神寄托的漂亮的手枪,只要莫干山张开他的怀抱,她将会毫不犹豫地将她所有的手枪摔向天外,那么她也绝不会再去当那个劳什子队长了。她穿这身军装是被逼出来的啊。
直到落日完全没入雪脊,夜幕已从高高的天宇缓缓地降落下来,莫干山还是没有回来。
又起风了,强硬的北风卷着硕大的雪糁,一次又一次地击打着高秋江的脸庞。她终于彻底地心灰意冷了。她当然知道莫干山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君子,也知道莫干山的妻子已经启程,近日就会进入凹凸山。可是她这一次来,并不仅仅是要同他重温旧梦啊。她之所以在这个时候来见莫干山,差不多就是来诀别的。他的妻子来了之后,她就只能永远地充当他的“表姑”了,难道他莫干山连最后的情义也抛弃了吗?
绝望像潮水一样涌了过来,并且迅速地转化成愤怒。高秋江的手又触到了枪套上,射击的欲望在一瞬间膨胀起来,在心房里奔突喧哗。她不由自主地拔出了精致的七音****,喀嚓一声脆响便上了膛。
就在这时候,她看见了二百公尺以外,一个黑影正在快速向她移动,她的手指顿时僵住了,泪水在刹那间盈满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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