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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的上诉期很快就到了。这十天大家过得很快活,不像是在坐牢,倒像是在住宾馆,吃饭有人送,睡觉还有“警卫”站岗。第二天就要发往劳改队了。晚上大家的情绪很兴奋,一个个就像即将冲出笼子的鸟儿。金高不知从哪里弄了一包旱烟,吩咐号儿里的几个“迷汉”从棉被里抽出一点棉花,拿鞋底子一阵猛搓,一会儿就搓出了火。大家每人一根用报纸卷成的旱烟喇叭,各自靠到铺位上抽大烟似的过瘾。王东过足了瘾,悄没声息地站到了窗户底下,仰着脸看窗外的星星。他保持旗杆那样的姿势,直戳戳杵在那里,雕塑一般。我走过去想要跟他说句话,一靠近吓了一跳,这小子在哭呢,眼泪哗哗地流。
外面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金高连忙招呼大家灭了烟,用褂子往窗外扇乎烟味。
我正纳闷外面这些脚步声怎么朝我们号儿这边来,天顺小声说:“又来新朋友了。”
话音刚落,门就被打开了,鲁所长推着三个看上去像是“老犯儿”的人站在了门口。
金高迎上去接过他们的被褥,冲鲁所长一笑:“政府,这也是明天一起走的?”
鲁所长点了点头:“北走廊过来的,明天跟你们一起走。记着啊,别捣乱,捣乱一个也走不了。”
“大金是吧?”前面一个壮实得像铁塔的汉子大大咧咧地摸了金高的肩膀一把,“还认识我吧?”金高不回答,冲鲁所长哈了一下腰:“鲁所放心,大家都有数。”鲁所长扫里面一眼,似乎知道这里刚抽过烟,皱着眉头关上了门:“烟能不抽尽量别抽,这是纪律。”铁门一关,金高咣地倚在门上:“刚才是谁跟我说话哪?”铁塔汉子已经踱到了窗下,闻声扭过头来:“大金,是我,牟乃伟。”金高淡淡地哦了一声:“哈,是乃伟啊……”后面的话小得像苍蝇飞,“一个‘臭哈依’,跟我套个**近乎。”咳嗽一声,摇晃着身子坐到了自己的铺盖上,“别站着啊,都坐下。哥儿几个随便聊聊,将来咱们都是‘同犯’。”
牟乃伟似乎觉察到金高对他有些不屑,横一下脖子,一屁股坐到了金高旁边:“大金真有派头啊。”
金高笑笑,把两条胳膊垫到脑后,翘起二郎腿,没有说话。
气氛有些紧张,我闹不清楚情况,倚着被子看他们,心里琢磨着万一闹起来自己应该怎么办。
天顺好象不认识这个叫牟乃伟的,冷眼看着他,估计心里想得跟我差不多。
“操,有什么呀,”牟乃伟挥一下拳头,嗓子大得像驴,“在社会上谁还没经过点儿场面?当初老子在外面,跟我邻居闹别扭,他爹去跟我讲和,我听他的?就是一个砸!妈的,跟我闹?死多少人了。我他妈从去年冬天就来了看守所,哪个不给面子?连鲁所见了我也一口一个乃伟的叫,我还没把他放眼里……”冲还站在门口的两个伙计一歪脖子,“瞎站着干什么?哥哥我在这里!你,”一指那个年龄稍大的伙计,“老歪,过来,先给爷们儿拿拿腰儿。妈的,别给脸不要脸,有什么呀。”
那个叫老歪的汉子好象有些“晕罐儿”(发蒙),灰不溜秋地愣在那儿,冷不丁一打眼,吓了我一跳,谁偷了个兵马俑藏那儿了?顺着他的目光一看,我才发现,臭虫双手举着一个马桶盖子,正奋力往牟乃伟的头上砸去。就在马桶盖即将砸到牟乃伟的脑袋上的刹那,牟乃伟一偏头,臭虫一下子扑到了他的前面,马桶盖子脱手摔出了窗户,臭虫的一声哎哟还没喊利索,肚子上先吃了一个勾拳,闷声趴在了地板上。牟乃伟伸出脚,用脚后跟凿两下臭虫的脊背,取一个战将得胜的姿势,慢慢站起来,咔咔地掰着手指走了几步,悠然回转身子,翻着眼皮一瞅金高:“就这?哈,还是来点儿利索的吧。”
金高拿眼皮撩了一下天顺:“顺子,这哥们儿在朗诵什么?我怎么没听清楚?”天顺似乎还没反应上来:“他朗诵什么了?我……”“我他妈弄死他!”金高饿虎似的跳起来,一脚兜在牟乃伟的胸口,紧跟着一个右勾拳,啪的一声把牟乃伟放倒在墙角,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牟乃伟遭一重创,野兽似的想要翻身起来,无奈身子不听使唤,蠕动几下,软软地瘫成了鼻涕。金高蹲到他的头顶,玩狗似的摩挲着他的脑袋,微微一笑:“你叫牟乃伟是吧?我不认识你。我说过的,不认识不要随便套近乎。还他妈牟乃伟呢,你就是一个木乃伊。”“大金,是汉子就别玩‘偷棰’(突然袭击),让我起来,让我跟你平起平坐,咱们继续。”牟乃伟说着,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金高怔了一下,笑容突然就收敛得一干二净,那只爱抚在牟乃伟头上的大手变化莫测地向下一挥,一个凶狠的勾拳重重地凿在他的腹部,牟乃伟“呕”了一声,一下子蹲在了金高的脚下。天顺此时才反应上来,怪叫一声,一薅脖领子把牟乃伟揪起来,胳膊别在自己的肩膀上,猛然一拧身子,牟乃伟麻袋似的摔到了墙根。我迅速跟步上去,瞄准肚子,通通又是两脚,牟乃伟萎靡下去,一屁股砸到墙角,连哼哼一声的力气都没了。
“木乃伊,说话呀,”金高冲已经软坐起来的臭虫勾勾手指,“虫虫儿,点烟。”
“你妈逼的木乃伊,知道这是谁吗?”臭虫有气无力地站起来,边卷烟边嘟囔,“说出来吓死你,我大哥……”
“你大哥好事不会做,什么坏事儿都干过,”天顺奸臣似的笑了起来,“踢寡妇门,挖绝户坟……”
“顺子哥,那是说你,我可不敢这么说金哥。”臭虫递上烟,给金高点上,毕恭毕敬地退到了一边。
牟乃伟蜷在墙角哼唧了一会儿,还想说句什么,金高大吼一声:“关!膘子哪儿的?”
牟乃伟彻底没了脾气,佝偻着身子唱:“哎哟哎,我河西的哎……兄弟。”
金高抽两口烟,把烟摔给臭虫,微微一笑:“你听见他喊我什么了?我跟他是兄弟?”
臭虫做个斗鸡的姿势,一瞪眼:“兄弟?他是你爷爷!快,麻溜的,喊爷爷!”
“爷爷,”牟乃伟蹬两下腿,白眼儿翻得像刷扑克牌,“金哥,我‘迷汉’,我再也不敢了。”
“你这种怪逼我见得多了,”金高把两条胳膊又垫到了脑后,“什么案儿?”
“金哥,我河西的,叫牟乃伟……其实我是个老实孩子,我……”
“嗨,得鸡瘟了是吧?”臭虫冲过来,一扒拉牟乃伟的脑袋,“大哥问你话呢,卖什么果木的?”
“不卖水果,我在外面摆了个小摊儿,卖杂货呢。”
“操你妈,问你犯什么事儿进来的呢,”王东在窗户下坏笑起来,“你不但木乃伊,还他妈缺心眼儿。”
“哦……他们说我**,其实不是,我嫖客嘛我。”牟乃伟把白眼定格在卫生球的状态上,彻底没电了。
“哈。”一直站在门口不动的那个“新朋友”忽然笑了一声,让人感觉这也是一个所谓的“怪逼”。
“人啊……”我的笑声在心底回荡,阴森的感觉冒出来,冷不丁打了一个冷战。
早晨放茅的时候,管理员对我们很客气,不但放茅时间长,还问大家谁的衣服没洗,抓紧时间洗了,别去了劳改队让人笑话这儿出去的人不讲卫生。此时谁还有那份闲心洗衣服?大家没吭声,站在厕所门口等待回号子。臭虫高嚷一声“我要洗棉袄”,猴子一般蹿回号子,双手举着棉袄冲了回来。厕所门口的地太湿,臭虫的脚下一滑,身子立马不稳,投降的俘虏兵也似举着棉袄冲厕所里去了,扑通一声,随即是一阵痛苦的叫骂。牟乃伟想笑,偷眼一瞥金高,蔫蔫地将笑容灭了。
臭虫干脆不洗棉袄了,摸着后脑勺上一个碗大的蘑菇出来,表情就像刚死了爹又被人拍了一铁锨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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