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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这个玩意儿很混帐,一些曾经真实存在的欢乐与痛苦,在它的面前是那么的不堪一击,留下的只是一些残缺而又模糊的影象。多年以后,王东问我:“二哥,你还记得年轻的时候你经常咧着嗓子唱‘贫下中农干起来’吗?”我说我记不起来了,我只记得那时候我天不怕地不怕,以为自己是个英雄。王东说,那时候你就是个英雄,爱江山也爱美人的英雄。我说,爱不爱江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爱美人。王东说,你好好想想,那时候你是不是经常在杨波跟前念叨“贫下中农干起来”?我想了老半天才想起来,我在杨波跟前念叨过这个,可不是经常念叨,我经常念叨的是“咱们应该搞一搞江湖义气”。
有时候我还觉得时间这个东西很有意思,有些事情一旦发生,想要忘记它几乎需要一生的时间。比如我第一次说要跟杨波搞一搞江湖义气这事儿,它似乎已经长在我的脑子里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但没有因为年深日久而暗淡,反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靠近我的眼前,就像一件年代久远的玉器,因为无数次的抚摩而愈加光亮。直到现在我还能清楚地记得杨波听到这句话时的表情,有些激动,有些茫然,又有些迫不及待,那种样子常常让我联想到第一次接触西门庆的潘姑娘。
那天晚上,我从宝宝餐厅出来,天上有很多星星,密得就像筛子孔。
街道上已经没人了,零星的汽车驶过,幽灵般消失在黑暗之中。
我走近小黄楼的时候,天忽然变得又蓝又亮,以致连阴影里都闪着蓝黝黝的光。
我站下了,像孙悟空那样手搭凉棚,眯着眼睛看杨波家的那扇窗户,窗户里有淡蓝色的灯光映出。
我又一次飞起来了,我感觉自己是飞在漆黑的天上,四周全是水一般的空气。我展开双臂优雅地飞,小黄楼在我的身子下面渐渐变小,渐渐消失。我已经飞出去很远了,忽然在前方又看见了小黄楼,一个瘦得像勾针的姑娘坐在楼顶上冲我笑。她的牙齿在月光的映照下闪着细碎的光。我冲他唱歌,我唱“一朵红花向阳开,贫下中农干起来”,她的胸脯上就开了一朵鲜艳的花儿,不,好象是两朵……那两朵花儿晃我的眼睛,让我迷失了方向,于是我踩着一朵祥云降下来了,降在现在我站的地方,然后我的呼吸就变得不顺畅了,全身都在膨胀,下身胀得尤其厉害。我这才确信,我确实是个流氓……
上学的时候我就流氓,我同桌毛娆娆这样说:“你流氓,你们下街的男人都流氓,不论老少。”我知道她为什么对我,对整个下街的男人下这样的结论,因为兰斜眼死皮赖脸地在上班的路上拦她的姐姐,要跟她姐姐谈恋爱,还因为我宣传***思想的时候冒犯过她。那时候每个班级都有***思想宣传队,我跟毛娆娆在一个队里。有一次我们去一个五保户奶奶家宣传,唱到“敬爱的毛主席,你是不落的红太阳”时,我把脸转向了她:“敬爱的毛娆娆,你是我的红太阳。”毛娆娆捂着脸,做愤怒与受辱状飞走而去。于是我的屁股又被我爸的笤帚疙瘩抡成了车祸现场。我爸爸说,你这个小反革命,你怎么敢擅自改动歌颂毛主席的歌词?后来我知道,毛娆娆去老师那里告我反动,说我攻击红太阳。老师不屑修理我了,把事情告诉了我爸爸,他知道我爸爸有兵器——笤帚疙瘩。第二天,我紧着屁股,正襟危坐,冲毛娆娆伸舌头,动作有些下流。毛娆娆心理不平衡,又去老师那里告发我耍流氓。老师这次没去找我爸,只是给我戴了一顶帽子:茅房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多年以后,毛娆娆依然称呼我为流氓,不过是在前面加了一个老字,还是躺在我被窝里说的。那时候我把绿颜色的帽子已经摘掉了,赤条条,油光水滑地打着光棍。她可怜我,来跟我搞江湖义气,我很受感动,觉得她就是及时雨宋江。
我不知道下街的所有男人是不是都流氓,我只知道跟我一般大的哥们儿都这样,见了好看的女人就吹口哨。
杨波就是一个好看的女人,她可以使我的下身膨胀,她可以让我飞到天上去。
我退后两步,呆坐在路边的石阶上,手托着腮,痴痴地望那扇蓝色的窗户,心乱如麻。
我很想喊她下来,很想拉一拉她的手,很想把她拥进我的怀里,唱一声“一朵红花向阳开,贫下中农干起来”,然后像我哥哥跟林宝宝那样搂在一起……搂在一起再干点儿什么?自然是亲一个嘴了。亲嘴的感觉应该很舒坦吧?王东对我说过,哥们儿,亲嘴那是相当的舒坦啊,女人的舌头带钩儿,钩住你的舌头往她的喉咙里拉,没有点儿车轴汉子力气你是别想拉回来的。我相信了他的话,因为他有女朋友,一个在搪瓷厂画鸳鸯的张飞妹。张飞妹经常把王东的嘴唇咬破,舌头也给他钩长了,让他说起话来像个“秃舌子”。杨波的舌头一定也带钩儿,一定比张飞妹的钩儿柔和,不会把我的舌头钩成秃舌子。后来我跟杨波亲嘴了,确实很舒坦,但没有想象中的钩,只是一条柔软如泥鳅的条儿,很香,还有一股淡淡的甜味儿。
我怎么做才能跟杨波亲嘴呢?望着那个闪着蓝光的窗口,我的心麻麻地痒,就像有一万只蚂蚁在上面爬。
今天我打架让她看见了,她不会害怕我吧?她一害怕我,也许就不让我接近她了……
我摩挲一把头皮,刚长出头发来的光头发出沙沙的声音,像一把钝刀拉过我的心脏。
林宝宝说的话对吗?如果她说得对,那倒无所谓了,流氓嘛,不打架那叫流氓?
我用力地抠屁股下面的一块石头,我想把那块石头抠出来,然后砸向杨波家楼下的那个垃圾箱,杨波听见响声也许会打开窗户,然后我就冲她喊一声:“一朵红花向阳开,贫下中农……”我慌忙打消了这个念头,这是个什么做法?流氓不像流氓,无赖不像无赖,整个一个膘子加神经还外带二百五。有尿意袭来,我怏怏地站起来,冲那个窗户吹了一口气,转身走到一棵梧桐树下。刚解开裤带,我就听见了王东的声音:“我的亲大爷!你怎么还在这里?快,一哥出事儿了,在医院!”
我的脑子哗地亮了一个闪电,整个人一下子僵住了:“怎么回事儿?谁干的?”
王东的手里提着一根棍子,冲后面一摆:“你们先去医院!”猛扑过来,“咱们先回家,我怕张叔有麻烦!”
我打个激灵,当胸推了他一把:“把哥儿几个都喊回来,去我家附近等着,先别惊动我爸爸。”
王东冲向那帮兄弟的同时,我已经飞身越过了身后的矮墙。
跑到医院外墙的时候,我找了一块砖头,用汗衫包了,打一个结,提溜着直奔急诊室。我没有贸然进去,贴着墙根看里面的动静。门后,一个兴奋的嗓子在说话:“知道那是谁吗?一哥,我们下街第一条好汉!当年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显露了凶悍的一面。王八爷你们应该知道吧?横行下街二十多年。有一次一哥让他让位,他不答应,一哥飞身上去就是一刀,当场砍断了他的手,从此奠定了下街老大的地位……”我抻长脖子往里一瞅,是兰斜眼这个臭嘴子,对面是一帮黄着脸的病号。
我左右看了看,确信没有危险,将包着砖头的汗衫夹在腋下,径自走了进去。
兰斜眼一惊一乍地追上了我:“老二,你怎么才来?还要不要兄弟感情了?你哥快要死了……”
我回身踹了他一脚,大步进了急诊室。
从急诊室的侧门里冲出一个半大小子来:“二哥,一哥受伤了!我送他过来的。”
“家冠,他在哪里?”这小子是王八的儿子,我急急地问。
“刚缝了针,”家冠往侧门指了指,“在里面躺着呢,流了好多血……我怕仇家再来,去找几个哥们儿过来。”
“不用了,”我拉住了他,“在外面等我,我有话问你。”
我冲进那个门,一眼就看见了躺在一张皮子床上的我哥。他的头上缠满绷带,脸黄得泛出了绿色,像一整张萝卜皮。一个大夫在往他的胳膊上扎针。我哥说:“不用挂吊瓶了,我躺一下就走。”那个大夫迟疑了一下:“流血太多,还是打一针吧。”哥哥忽地坐了起来:“我说不打就不打,你罗嗦个**?”大夫摇摇头,丢下针,转身出门。我哥看见了我,冲我一咧嘴:“没什么,挨了一黑石头,”说着,躺下了,“估计是烂木头干的,我太大意了,应该。”我站在旁边沉默了一会儿,点了一根烟,给他插到嘴里,转身出了门。家冠蹲在门口,斜着眼睛看还在跟那帮病人吹牛的兰斜眼,鼻孔撑得能伸进拳头去。
“家冠,你是怎么看见我哥哥的?”我站在他的头顶,沉声问。
“我出去玩儿回家,刚走到家门口就看见一哥甩着一头血往外跑……”
“旁边没有别人?”
“没看清楚……”家冠不停地舔嘴唇,“好象有一帮人翻过墙头跑了,一哥在追他们。”
“没追上,然后你就送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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