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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电梯降到了最下层,在长甬道上,蓦然响着庞杂的皮鞋声。七八个青年跨着兴奋的大步,向那高大的玻璃门走出去,目光飞扬,互相给予会意的流盼,唇吻时时张起,像还有许多不尽的新的意见,欲得一倾泻的机会。但是都少言的一直走到街上,是应该分路的地方了。
他们是刚刚出席一个青年的、属于文学团体的大会。
其中的一个又瘦又黑的,名字叫若泉,正信步向北走去。他脑里没有次序地浮泛起适才的一切情形,那些演说,那些激辩,那些红了的脸,那些和蔼的诚恳的笑,还有一些可笑的提议和固执的成见,……他不觉微笑了,他实在觉得那还是令人满意的。于是他脚步就更加轻松,一会儿便走到拥挤的大马路了。
“喂,哪儿去?”
从后面跑来一个人,抓着了他臂膀。
“哦,是你,肖云。”
他仿佛有点吃惊的样子。
“你有事吗?”
“没有。”
两人便掉转身,在人堆里溜着。不时悄声的说一些关于适才大会上的事。后来肖云邀他到一个饮茶的地方去,他拒绝了,说想回去,不过突然又说想去看一个朋友,问肖云去不去。肖云一知道那朋友是子彬,便摇头说:
“不去,不去,我近来都有点怕见他了,他太爱嘲笑人了,我劝你也莫去吧,他家里没有多大趣味。”
若泉还是同肖云分了手,跳上到静安寺去的电车,车身摆动得厉害,他一只手握住藤圈,任身体荡个不住,眼望着窗外整齐的建筑物,一切大会中的情形及子彬的飘飘然的仪容都纷乱地揉起又纷乱地消逝了。
二
子彬刚从大马路回来,在先施公司买了一件葱绿色的女旗袍料,预备他爱人做夹袍;又为自己买了几本稿纸和笔头,预备要在这年春季做一点惊人的成绩;他永远不断地有着颇大的野心,要给点证明给那些可怜的,常常为广告所蒙混的读者,再给那些时下的二三流滥竽作家以羞辱,那是些什么东西,即使在文字上,也还应该再进大学好好念几年书;只是因了时尚,只知图利的商贾,竟使这些人也俨然的做了作家,这常常使子彬气愤,而且他气愤的事从不见减少,实实在在他是一个很容易发气的人。
他是一个为一部分少年读者所爱戴的颇有一点名望的作家。在文字上,很显现了一些聪明,也大致为人称许的。不过在一部分,站在另一种立场上的批评家们,却不免有所苛求,常常非议他作品内容的空虚,和缺乏社会观念。他因此不时有说不出理由的苦闷,也从不愿向人说,即使是他爱人,也并不知道他精神的秘密。
爱人是一个年轻活泼的女人,因为对于他的作品有着极端的爱好,同时对于他的历史,又极端的同情,所以一年前便同居在一块了。虽然两人的性格实在并不相同,但也从不龃龉的过下来了。子彬年龄稍长,而又异常爱她的娇憨。女人虽说好动,天真,以她的年龄和趣味,缺少为一个忧郁作家伴侣的条件,但是他爱她,体贴她,而她爱他,崇拜他,所以虽说常常为人议论不相称,而他们自己却很相得地生活这么久了。
在社会和时代的优容之下,既然得了一个比较不坏的地位,又能在少数知识分子女人之中,拣选了一个容貌上,仪态上,艺术修养上都很过得去的年轻女人,那当然在经济条件上,也会有相当的机运。他们住在静安寺路一个很干净、安静的弄堂里的一个两层楼的单间,有一个卧房和一个客厅,还有一个小小的书房,他们用了一个女仆,自己烧饭,可以吃得比较好。有那么些读者,为他的文章所欺,以为他很穷。同情他,实在他不特生活得很好,还常常去看电影,吃冰果子,买很贵的糖,而且有时更浪费的花钱。
这时两人在客厅里看衣料,若泉便由后门进来了。因为长久没有访问,两个主人都微微有点诧异,可能有两个星期没有来这里玩了,这在过去,真是少有的事。
美琳睁起两个大眼睛望着他:
“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看我们?”
“因为有事……”
他还想说下去,望着瘦了些的子彬,便停住了。他向子彬说:
“怎么你瘦了?”
子彬回答的是他对于朋友的感觉也一样。
美琳举起衣料叫着,要他说好不好。
他在这里吃的晚饭。他觉得有许多话要向他要好的朋友说,但是总觉得不知怎么说起,他知道朋友的脾气。他抽了许多烟,觉得自己坐在这里太久了,时间耗费得无意义。他想走,但是子彬却问他:
“有多的稿子没有?”
“没有,好久不提笔了,像忘记了这回事一样。”
“那怎么成!现在北京有人要出副刊,问我们要稿,稿费大约是千字四元,我们或者还可多拿点。你可以去写点来,我寄去。我总觉得北方的读者显得亲切些。”
若泉望了望他,又望了望美琳,感慨似地说道:
“对于文字写作,我有时觉得完全放弃了也在所不惜。我们写,有一些人看,时间过去了,一点影响也没有。我们除了换得一笔稿费外,还找得到什么意义吗?纵说有些读者曾被某一段情节或文字感动过,但那读者是些什么样的人呢,是刚刚踏到青春期,最容易烦愁的一些小资产阶级的中等以上的学生们。他们觉得这文章正合他们的脾胃,说出了一些他们可以感到而不能体味的苦闷。或者这情节正是他们的理想,这里面描写的人物,他们觉得太可爱了,有一部分像他们自己,他们又相信这大概便是作者的化身。于是他们爱作者,写一些天真的崇拜的信;于是我们这些收信的人,不觉很感动,仿佛我们的艺术有了成效。我们用心为这些青年们回信。……可是结果呢,我现在明白了,我们只做了一桩害人的事,我们将这些青年拖到我们的旧路上来了。一些感伤主义,个人主义,没有出路的牢骚和悲哀!……他们的出路在那里,只能一天一天更深地掉在自己的愤懑里,认不清社会与各种苦痛的关系,他们纵能将文字训练好,写一点文章和诗词,得几句老作家的赞赏,你说,这于他们有什么益?这于社会有什么益?所以,现在对于文章这东西,我个人是愿意放弃了,而对于我们的一些同行,我希望都能注意一点,变一点方向,虽说眼前难有希望产生成功的作品,不过或许有一点意义,在将来的文学历史上。”
他希望子彬回答他,即使是反对也好,他希望谈话能继续下去,他们辩驳,终于得一个结论,不怕又使子彬生气,红脸。他们过去常常为一点小事,子彬要急得生气的。
可是子彬只平静的笑了一笑说:
“呵,你这又是一套时髦话了!他们现在在那里摇旗呐喊,高呼什么普罗文学,……普罗文学家是一批又一批的产生了。然而成绩呢?除了作为朋友们的批评家,一次两次不惮其烦地大吹特捧,影响又在那里?问一问那些读者,是中国的普罗群众,还是他们自己?好,我们现在不讲这些吧,不管这时代属于那一个,努力干下去,总不会有错的。”
“那不然……”
若泉的话被打断了。子彬向美琳做了一个手式说道:
“换衣去,我们看电影去。你好久不来了,不管你的思想怎么进步也好,我们还是去玩玩吧。现在身上还有几块钱,地方随你拣,卡尔登,大光明……都可以。”
他拣出报纸放在若泉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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