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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在这种形式中真正感到灵魂受压迫受践踏的是她自己,而不是别人。别人可以将头低下去偷偷打盹,可以剪指甲,可以用笔在破纸片上乱涂乱画,可以抠鼻孔,可以抓耳挠腮,可以胡思乱想……会过去的,就会过去的,这一切都会过去的,总会过去的……她只有如此抚慰自己。她变了,憔悴了,常常发怔发痴。
一天,她独自沉思地坐在办公室里,营长走了进来。她知道是他走了进来。她没动,没看他。他从头上扯下皮帽子,语无伦次地,绝望之极地说:“我受不了啦!我再也不能忍下去啦!共产党员……明人不做暗事……虽然我们没有……那个……但是想……那个的念头……就是犯了作风错误!我档案中没有过任何污点,可是这污点在我心上了……共产党员对党的一颗红心啊,从此就有污点了啊!我要在营党委会上主动坦白交待自己的严重错误,我要把我的……丑恶灵魂彻底暴露在大家面前!我……我不是人!我甘心情愿接受大家的批判!我要请求给我党纪处分!我……我不配当营长!……他妈的我……共产党员对党的一颗红心……他妈的好端端地糟蹋了啊!……”
这山东汉子痛不欲生,由于话说得太急,满嘴吐出白沫,像一只螃蟹。他一边说一边撕扯自己的领口,一颗扣子蹦飞了。他那样子仿佛神经有点错乱了,有点让人感到可怕也有点让人感到可怜。
她慢慢站起,朝窗外瞥了一眼,猛地转过身,低声然而恨恨地说:“别嚷叫!你忍受不了啦?你怎么就不问问我还能不能忍受?……”他半张着嘴,瞠目瞪着她。她又一字一句地说:“忍受不了,也得忍受!”他呆住了。他那粗壮的脖子青筋暴起,他那突出的喉结上下一动,口中咕噜有声,像把什么要涌出口的东西艰难地咽了下去。她想:如果你心中真有个鬼,你就咬紧牙关,把它憋死在你心里!别让它钻出来吓你自己也吓别人!“你要是敢交代半句,我就自杀!”她的话每一个字都说得冷冰冰凉嗖嗖的。她不是在威胁他,她心里就是这么想的,而且也肯定会这么做。他呆呆地望着她。他渐渐低下头去,渐渐地转过他那高大魁梧的身体,无声地推开门,无声地走出去了。她仍呆呆地靠着桌子站立,凝视着他摔在炕上的狗皮帽子,许久许久一动不动。狗皮帽子仿佛变成了一条狗踡在炕上。人竟是多么自私啊!自私的是我还是他呢?她第一次像今天这样恶狠狠地对待自己的入党介绍人。污点,错误……这两个词就能说明那件事吗?人啊人,你为什么在不折磨别人也不被别人所折磨时,还要自己折磨自己,自己虐待自己呢?难道人有灵魂就是为了虐人或自虐的吗?她突然伏在桌子上痛哭起来。
“教导员你哭什么?……”“教导员你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啊?……”她想止住哭声,拭去眼泪,装出没事的样子,可已经来不及了。走进来的是小周和小孙。她们站在门口迟疑了片刻,便同时走到她身边,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两个人的两只手轻按在她肩上,俯下身关切地询问她。“没什么……我……心里突然有点烦……”她窘迫地说。第一次被人发现在哭,她真觉得无地自容。小孙不安地说:“教导员,我俩以前对你……太不亲近了,你可别往心里去啊!……”
她触摸了一下小孙按在自己肩头上的那只手,苦笑着说:“别这么想,是个人都有心烦的时候,女人心烦了就爱哭,我也是个女人啊!……”
小孙真挚地说:“教导员,我可是第一次听你说这种话呀!你心里有什么烦恼的事儿,就不能放下教导员的架子对我俩说说吗?我俩今后也不对你保密,也会对你说的!……”
比她小四岁的电话员小孙,是个性格活泼的上海姑娘,不过有时善良得过于可爱。她微微地摇了摇头。不能说,傻姑娘!不能对你说,也不能对任何人说,我永远都不会说啊!那不是一般的烦恼忧伤,那是个魔鬼!它会吓坏了你,我要把它憋死在我自己心里!
小周到底比小孙大两岁,懂事些。她说:“别缠着教导员了,你这不是在给人添烦?……”说罢,拉着小孙朝外走,走到门口又扭回头说:“教导员,中午我们替你把饭打回来!”
两个姑娘走出去之后,她立刻站起来,从兜里掏出手绢在水盆里洗了几下,慌慌地擦自己的脸……
三天后,各连的伐木队都集合到营里了。原定是由一位副营长带队进山的,可营长非要去不可。谁也拗不过他,只好由他。他当天就带队离开了营部,没跟谁告别,只是将一些未安排妥的工作写在纸上,让人转给了她……伐木队一钻进深山老林,就三四个月不出来。她将营长留下的那页纸压在玻璃板底下,常呆呆地瞧着它,心想:你逃避谁呢?逃避什么呢?男人,男人,你比女人还懦弱!……副营长乐得有人顶替自己进山,便请了探亲假,赶回吉林老家与老婆孩子过团圆年去了。全营的工作都落在她一个人肩上了。她默默地处理着各连队汇报上来的种种问题,调解某连队领导班子内部的矛盾,促进连队与连队之间的团结,视察全营的机务检修工作,了解知识青年的思想状况,做计划生育的动员报告……她的工作能力从来没有得到过那么充分的发挥。不久,团里又指示三营抽出六百名强壮劳力参加全团兴修水利大会战。她又理所当然地成了水利大军第三支队总指挥。营机关的工作人员也几乎全都编入了支队,只留下了电话员小孙看守转插台,接电话;管理员开介绍信,盖图章。
六百人住在工地上临时搭起的简陋工棚和破棉帐篷里。要在两山之间垒起一道石坝,还要炸平两座山坡,修建起几十米深的水库库底。六百人都将自己最破最脏的衣服从连队穿来了,像一批苦役犯。六百人的劳动态度虽然说不上热情高涨,但起码可以说是非常自觉的。因为他们都是各个连队的党团员,而且他们经过动员后相信了,这绝不再是马歇尔计划。水库设计图纸不是团里的某位领导一时兴之所至、异想天开的结果,而是从省农学院请来的几位教授实地勘察后认真绘制的。只要汗不白流,力气不白出,人们也就不发什么牢骚和怨言。那是精神很容易将人变成物质,而物质又很廉价的时代。一面锦旗可以使一个班、一个排、一个连、一个营,甚至一个团一个师的人们忘记他们是人而非劳动机械……
工地上每天爆炸声不断,巨石源源地从山坡滚下,再被一双双肩膀抬走。号子声,打钎声,铁镐与坚石的碰击声,从扩音器传出的工地宣传员的快板声响成一片。
那是她的组织能力和工作责任心结合得最出色的一段日子。她既是总指挥,也是普通劳动者。抬石头、打钎、抡镐,她什么都干,她仿佛存心要把自己累垮似的。然而她那并不强壮的身体却似注射了兴奋剂,对劳累失去了正常反应。
她完全能理解营长为什么非要顶替副营长带领伐木队进深山老林了。六百人在工地上度过了除夕之夜。从各连队抽调了几名男女知青,前一天临阵磨枪,赶排了几个节目,无非是二人转、对口词、数来宝、快板、山东快书、男声小合唱、女声小合唱、男女声小合唱……内容也无非是工地上的好人好事。就在雪地上、月光下为六百人演出。却只有极少的人去看,索然无味地看了一会儿,发声喊,一哄而散。
第二天开早饭前,各连的领队全来找她,替战士们要求,允许回连队去看看。她向团里请示,团里不答应。人们普遍不满起来。这种不满是有道理的。既然放三天假,为什么不让回各自的连队去看看呢?老职工们有不放心的家事要回去料理,知识青年们也盼望着寄到连里的信件和包裹。团里不答应也有道理:三天内六百人不能重新集中怎么办?大坝在三月底不能如期建成,几条河的汛水送下来,将可能前功尽弃……
但她还是自作主张——想回连队的,都可以回去!各连领队将她的话传达后,工地上一片欢呼。甚至有人高喊:“教导员万岁!”一个小时后,六百人就从工地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团里得到了消息。团长亲自打来了电话,口气相当严厉:“小姚你好大胆!三天后六百人集中不起来,我开你的全团批判会!”听得出来,团长是真火了。
她镇定地说:“团长你最好也把我这个教导员撤了,我早就不想当了”“你!”话筒里传出了团长拍桌子的声音。她轻轻将话筒放下了。团长从来没对她发过火。她也从来没对团长那么放肆过。然而自己从来连想象也不曾想象过的事发生了。诱导这一切具有强烈叛逆性质的行为的潜因究竟是什么?是自己变坏了的性格?还是那件毛衣?她很难承认自己的性格变好了还是变坏了。就算变坏了吧,也比她从前的好性格更富有人情味了。至于那件毛衣,她敢肯定,是织得很细心的。一个女人织的第一件毛衣比一个鞋匠学徒做的第一双鞋要有意义得多。她想:谁不明白这个道理谁就连起码的人性都不能领悟。
她决定不回营部,独自留在工地上。孤寂曾使她感到过空虚,而她已对空虚不再害怕。空虚有时是人心灵的自然现象,就如同雾是宇宙的自然现象。人对自然现象不必讳言,对一切最自然的事文过饰非才是人的最不自然的行为。
她很奇怪自己的头脑中为什么会产生这些古怪的思想。这是自然的?还是不自然的?她觉得自己快成一个经常与自己进行诡辩的哲学家了……小周原本是要回营部去的,可又突然决定陪她留下来。她心里明白,小周回营部是假,要到十三连去是真。她逼着小周去搭十三连的马车,小周说什么也不肯。
天黑后,两个人把帐篷里的大铁炉子烧得红红的,把铺位挪近了,谁也不干扰谁,靠着被子各做各的事。小周看信,她用硬皮笔记本垫在膝上写信。
她一封三页纸的信写完了,小周那封信还没看完。她不禁问:“谁写给你的信这么长?能当一本书读了!”“他……”小周头也不抬地回答。“十三连的……同学?”她好奇地问。一位女教导员竟对自己下级的男朋友的信产生了好奇心,她觉得自己这位女教导员简直变得不成体统、有失身份了。小周抬起头,对她微笑默认。她不便再问什么,一时又找不到其他事可做,就枕着被子躺下,心想:要是有谁也给自己写这么长的一封信多好呢!小周仿佛猜着了她在想什么,反问:“教导员你想看么?”“我?我看你的男朋友写给你的信?你真是乱开玩笑!”
她的脸倏地红了。小周咯咯笑了,说:“那有什么啊?我们的信不怕别人看。可以抄在黑板报上让所有的人都看!”她说:“可惜全团恐怕也找不出那么大的一块黑板呀!”小周说:“教导员你好像有点不相信?不相信让我念给你听!”她双手捂上了耳朵:“你真太不害羞了!念我也不听!”小周说:“你不听我偏念。他这封信写得太好了!真的!你听着……我开始念了啊:亲爱的,吻你。你早已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可你未必意识到你对我有多么重要。因此我要在这封信里告诉你这样一条真理——好女人是一所学校。一个好男人通过一个好女人走向世界。学校!我们女人是一所学校!我当时看到这一行字我都哭了!”
她故意用一种无动于衷的语调说:“文书同志,那只能证明你自己被爱情的甜言蜜语搅昏了头脑。”捂住耳朵的双手,却不由得放下了。
将女人比作一所学校——这思想真伟大得可以。她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难怪有人说,恋爱使人头脑聪明。这封信的开头就大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意味。
小周却不理她是在听还是真不愿听,只管很激动地念下去:“一个男人的一百个男朋友,也没有一个好女人好;一个男人的一百个男朋友,也不能代替一个好女人。好女人是一种教育。好女人身上散发着一种清丽的春风化雨般的妙不可言的气息,她是好男人寻找自己,走向自己,然后又豪迈地走向人生的百折不挠的力量。”
她渐渐地坐了起来。
小周继续念:“一位外国诗人写下过这样一首诗:天下没有比对于一位姑娘的初恋更灵巧的教师不仅将男子心内卑污的一切抑制下去也教给他们高尚的思想,可爱的言词,礼貌,勇敢,追求真理的心和使人成为堂堂男子的一切。”
小周望着她,那种目光在默默地问:教导员,难道你不认为这封信写得好么?
她低声说:“念呀!”
于是小周又开始念:“这个道理简单而又深刻:世界是由男女组成,当有一个好女人在你身边时,你的世界才是完整的。‘妇女是社会变化和发展的酵素。’”
“什么?”她没听明白,立刻问了一句。
“酵素。”小周将这两个字大声重复了一遍,说,“你别打断我,认真听下去。刚才那句话,是马克思说的,信上写着。再听:当你走向战场和类似战场的生活,身后有一位好女人相送,那死也不是可怕的了。当你感到身心疲倦透顶的时候,一只温柔的手放在你的额头,一觉醒来,你又变成了朝气蓬勃的人。当你糊涂又懒散,自卑自叹,挺不起腰杆,好女人温柔的指责,像一条鞭子,抽打着你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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