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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最受宠的小太子,都来为谢六姐饮马了,这样的买活军,是敬州府能够抵挡得下来的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自然是极为明确的,守当然可以尝试着守一守,甚至可以试着去消耗一些敌人的性命,但是,战争的结果毫无疑问是确定的,马千户的最后一丝幻想,在得知艾狗獾的身份后也完全破灭了,与此同时,一个紧迫的矛盾也随之凸现了出来。
——‘尝试着守一守’,是敬州府现在上下的共识,大多数人守卫家园的决心还是非常坚定的,毕竟,就流传过来的消息看,虽然买活军没有烧杀掳掠,也没传说他们吃人肉,喝人血,但他们却是在做更招人恨的事情,毁人的祖屋,这让士绅们很难不激起抵抗的心情,而一旦士绅们决心抵抗了,他们有得是办法把百姓们绑上船。
但是,马千户有没有这种与买活军不共戴天的心情呢,毫无疑问,肯定是没有的,买活军毁的祖屋又不是他的,马千户的老家也在山阴,再说,他们家并未族聚而居,父母死后,马千户就和兄长分家了,这也使得他完全无法理解本地士绅对于买活军强制分家令的抵触,设身处地的话,他肯定选择分家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和亲戚在经济上、官场上互为奥援,并不妨碍分家啊,谁不想在自己的小家庭里当家做主呢?
这种局外人的心情,其实正是很多武将会选择诈降复叛、弃城而逃的原因,这也是为何到了帝国后期,本地的土兵会形成边防的主要来源,中央军腐朽不堪,毫无战斗意志。马千户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如果他也是士绅,他不反对试着守一守,但他是本地的兵管,‘试着守一守’,第一个消耗的就是他手下的兄弟,而这批兵力,却正是马千户在这乱世中自保立身,甚至有一番作为的依靠,他怎么舍得拿来守这个迟早要陷落,没有丝毫前景的敬州?
将官私兵,这是敏朝军官普遍的心态,像买活军这样,把军官完全当成职务,即便是元帅级别,也是说调动就调动,完全没有‘亲兵’概念的军队,在曹蛟龙的认识里也是独一份儿的。见到马世叔的表情,他心下也是一宽:果然,一切的误会都在于信息交换的不足,要劝降马千户,其实根本不用太多话,只需要在恰当的时候,让他充分认识到买活军的真正实力,接下来的思想工作,马叔叔自己都会去完成的。
“也没听说买地出兵去支援辽东吧?”
从辽东入手,对辽将的说服力是最大的,马千户虽然僻处敬州,但对辽东局势还是十分关注,不论是看邸报,还是和家人书信往来,难免留意宁锦局势,自然知道现在建贼颓势已显,其中东江军出力不少,又有辽饷被买地包运之后,阵前粮草充足的消息,但要说买活军公然出兵,确实没收到这样的报信,他不是不信买活军的威势,只是还报了些万一的希望,要问个清楚,“买地除了包运辽饷,支援东江之外,难道竟还直接出兵去打建贼了吗?”
“这倒是没有——世叔,如今既在敬州,当听说了南洋吕宋诸城了吧,买地去年在美尼勒城,打了一场灭城之战,筑人头京观——这要是买军出手,只怕盛京早已是一片废墟了,今日建贼既然还在苟延残喘,便可知道买地除了提供后勤支援之外,没有真正出手了。”
曹蛟龙对他的心情,也是心领神会,这实际上是大多数辽东将领派子侄南下之前,常见的挣扎,“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辽东局势扭转,诚然是因买军而起,六姐金口玉言,赠予东江岛毛帅十六字真言,提纲挈领,依我看来,此功竟不比阵战斩首要弱,庙算之功,占了六成是有的,又有后勤接应筹划,镇守利器相借等等……如此算下来,买地在如今辽东局势之中,占功有八成,不算是过誉的。”
马千户虎躯一震,将信将疑,“八成?——那美尼勒城的事情,我也隐约听说,不过毕竟是南洋海外,也没有仔细打听——”
曹蛟龙索性让马千户派出手下亲兵,去和那些做瓷器买卖的人家吃酒套问:让马千户从其余渠道里,获取的信息越多,说服工作也就越好展开。倘若一切都由他来灌输,很容易激起马千户的提防。“敬州这里贩瓷的,都是要送到广府去外销,他们对南洋局势自然要关切些的,不会不知道美尼勒城的事情。”
敬州的瓷器都是外销瓷,这个马千户是晓得的,岭南这里,烧瓷的水平不算上品,本地的富户还用景德镇的好瓷器,他们大量烧制的瓷器,都是要卖到西方,因此图案、花样和本地瓷有极大的不同——可见即便是在一座城市里,因职业、出身和性格的不同,见识范围也是迥然有异。
马千户虽然也在敬州住,但对《买活周报》也不够关注,于辽东战事见解深,对买活军在南洋耀武扬威的事情,关注得就不多了,至于他手下的亲兵,比他还没有见识,能看到的就是眼前这一亩分地。说到这里,不免就觉得自己的见识的确是短了——其实武人本就如此,大老粗嘛,马千户只能说是认字,实在是没有什么阅读的兴趣,他这种知识水平在敏朝低层中层武将中,是很普遍的,一切读邸报,写奏折的活计,实际上都是幕僚包办。
可好巧不巧,本该请的师爷呢,却又断了:第一个是敬州这里无事,出息也少,原本的老师爷做了几年,便告老还乡了,第二个是后续的谋主就不好找了,因之江道那里,被买活军渗透得厉害,原本读书人科考不成,四处或为幕,或做清客,图的也是一个养家糊口、出人头地,但买地那里考试做吏目,按马千户的朋友原话来讲,‘客观题居多,考真本事,而不是做锦绣文章的功夫’。
于是这些清客幕僚,也就纷纷往买地而去,总归在那里谋个小职位,日子过得不比原本为幕要差,还省去背井离乡单身在外之苦(做幕僚一般不带家眷),这一下,幕僚这行当,便出现了一个人才的极度短缺,马千户这里已有好几年没有幕僚了,要写折子时,便只能去知府衙门借文书——好在敬州也无事上报,把原本的请安折子抄一抄就罢了,这也勉强够用。
仔细想想,其实买地对他的生活,早已产生了很深的影响,只是此前不以为意罢了,今日回想起来,处处都是威势的证明——此地连天下的幕僚都鲸吞虹吸而去了,岂非是如日中天之相,又哪里是一个小小的敬州城里,二百兵能够凭借地利守住的?
降!必须降!
这个决心,初步是树立起来了,唯一的疑虑在于,曹蛟龙毕竟是买军的人,会否夸大其词,过分吹嘘,只图把自己骗上船——到时候若才发现买活军危机四伏,那就有点儿糟糕了。
这就是信息闭塞带来的烦恼了,马千户在敬州十几年,看人看事,还是十几年前的老眼光,让他相信山外——甚至是汕州那里都已经变了人间,的确并不容易,现在这个局势,也不能让他去汕州住一段时间再回来下决心,曹蛟龙看出了马千户的顾虑,便建议他请来狗獾,在等亲兵打探南洋消息时,多听听辽东故事。马千户一听,倒是正中下怀:他也在辽东前线作战过,甚至会说几句建州话,狗獾究竟是真真的建州太子,还是个骗他上船的西贝货,自忖还是能分辩得出来的。
这一席话谈下来,还有什么好说的?艾狗獾那长相,和童奴儿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容长脸、细眉细眼,就算不是太子,那也绝对是童奴儿的近亲,虽说发式改了,但一谈开来就知道,这身份真是假冒不来,狗獾不但建州话娴熟,而且对于建州人作战的习惯也是了如指掌,这几天他在城里转悠,其实就是在打探城里的地理,以他自己的理解,试着模拟买活军若要强攻敬州,可以采用什么战术。
毕竟是买军使者,只是想想,不算什么,马千户自不会发怒,反而饶有兴致,人谈到兴起时,摊开城防图指指点点,狗獾说的建州兵战法,和马千户印象中几乎一般无二:建州兵不善攻城,往往久攻不下,只能围困,所以他们不会登云梯攻城,也就不会去多关注城墙的要地,而是多关注城内的水源,多是以内应破坏水源、烧粮库这样的手段,迫使城内突围出野交战。
这份见识,这份年龄,这种对建州战法的熟悉,不是建州太子,一般的贵人焉能拥有?像是曹蛟龙,他就不会这样想,因敏军是有攻城能力的,便会本能寻找架设云梯之点,规划突入后直攻府衙、粮库这些战略要地的线路,这种常年形成的惯性思维,压根无法伪装,马千户确认艾狗獾果然是建州贵人,也是大为感叹,直呼人生际遇难料,谁想得到,他此生还有和建州太子把酒言欢的一天?当下便立刻催手下设一小宴,端来美酒,和艾狗獾推杯换盏,追忆往昔,谈了许多辽东往事,又议论起了辽东现在的局势,究竟有买活军的几成功劳。
从建州的角度,来谈买地对建州的影响,这是个对艾狗獾来说,颇为残忍的话题,但艾狗獾倒也并不忌讳,直道东江军的游击战术,以及买活军的后勤支援,给建州的压力要比正面战线高太多了。“归根到底,建州人太少了!建州人浮于汉人包衣之上,犹如小船浮于大海,只要有浪,就难免倾覆——买活军这股风一吹来,浪起了势,那就怎么都稳不下来了!”
连敌人都给予买活军这么高的评价,马千户还有什么可怀疑的?手把着酒盏,只是在咂摸着游击战术的十六字真言,当真是感到字字珠玑、回味无穷,见艾狗獾酒后神色失落,双目发红,又忙劝慰道,“小太子,倒是我不是了,勾起了你的伤心事,不说这些了,只看将来——莫说你现在背井离乡,你要想想,你这也是提前为六姐效力,多少人求还求不来呢,看我,一把老骨头了,在这山沟沟里,见识闭塞,竟是直到此时,还不知六姐威名,都不知浪费了几年!现如今便是要入六姐麾下,又还能卖命个几年呢?”
其实他现在倒也不算是老,不过是十许人而已,在买地还算年轻的,不过时人的年纪观念和买地不太一样。曹蛟龙只听马千户的话音,就知道哪怕美尼勒城的消息还打听不到,马千户这里,立场已是稳了——敬州现在最大的武装力量就掌握在马千户这里,百亲兵都是外地兵源,对于‘分家毁屋’政策,丝毫没有利益勾连,唯马千户是瞻。
因此,马千户乃至这批外地兵的态度,对敬州能否传檄而定,和汕州一起夹击潮州,有重要意义。曹蛟龙并不指望一入城就完全啃下这块硬骨头,耐心周旋了数日,配合西面急报,逐渐取得马千户信任,方才有今日这么一席话,眼看马千户这里有了八成,他心下也是一宽,暗道,“这一仗打得不算坏!”
正要安慰马千户,却见狗獾不但没有露出欢容,反而呜咽起来,有点儿越劝越来的样子,摇头道,“我不是悲伤自己,我是悲伤亲人,父汗……也就是这两年了,他一死,无人可以压服哥哥叔伯们,建州四分五裂,就在眼前,没有建州分心,六姐必然提兵大举攻略汉地,建立不世的功业,可建州……辽东……便是再来投效,又何能得到重用?终究是错过这一场大富贵了!”
说到这里,双目热泪长流,也不知道是在哭父亲,哭建州功业,还是在哭这天下大势之变,马千户先是好笑,但仔细听了他的话,却也不由跟着色变,呆呆坐着,沉思不语,曹蛟龙笑道,“他怕是没喝过米酒!虽然甜滋滋的,可后劲不弱,一时错估酒量,喝得多了——酒后失态,世叔不要和他计较!”
说着,便把狗獾扶到一边榻上睡下,狗獾一时哭,一时傻笑,闹腾了一会也就沉沉睡去,鼾声如雷,马千户沉思良久,强笑道,“他还是少年,酒量没有长成,也是常事,何来的计较?”
当下又和曹蛟龙推杯换盏,故作热情,其实这里话说了一半,往往又陷入自己思绪之中,曹蛟龙看在眼里,只是诈做不觉,马千户又自己吃几杯酒,猛然间下定决心,握住曹蛟龙的手,低声道,“世侄,实话对你说,我本已打定主意,不再多造杀孽,只做壁上观,届时求一恩典,出城徐徐退往广府,料朝廷也不能将我如何,但如今一想,这不是事,你不知道,广府道这里民风彪悍,尤其是客户人家,那都不是吃素的,这要是联合在一起,恐怕会裹挟百姓和买活军对垒——”
“我个人名声,倒是无妨,可百姓何辜?为苍生计,我等还是要齐心戮力,把那几个刺头下五除二,借城中内乱之名,先——”
他多年来不涉战阵,已是庸碌和气的面孔上,闪过一丝煞气,伸手做了个下斩的动作,“再从容收拾城中局面,和大军汇合,也少些百姓伤亡,到时,我这里也免不得要求贤侄引荐,谋个出身,贤侄这里,意下如何?”
曹蛟龙瞟了狗獾一眼,恰好见到狗獾鼾声渐弱,也在偷眼看来,两人眼神相触,小矮子忙又往后一倒,鼾声如雷起来,他心下呸了一声,暗道‘小鞑子演戏不演全套,差点就露了马脚’,面上却是不露分毫,反而似乎深受马千户触动,双眼也是一红,由衷道,“世叔当真心系百姓,蛟龙感佩至极!”
当下握着马千户的手,虎目含泪,慨然道,“还请放心——只要差事办得好,世叔的前程,就包在蛟龙身上,蛟龙这里,定当尽力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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