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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北部高原有座叫金市的小城,离太阳近,日照充足,水果特别香甜,乃当地一绝。每到夏天时,金市阳光猛烈,人会变得很暴躁,犯罪率明显高于其它季节。
今年夏天有点奇怪,太阳雨特别多,也许是因为2012年世界末日就要到来的缘故吧。经常明明是大晴天,阳光暴晒,天空却突然落下一阵雨点。这太阳雨短暂,像课堂上的浅梦。有时头发还没被打湿,雨就停了。豆子般大小的雨点砸破了金市到处都有的野樱桃,汁水从绽裂的果肉中滴下来流淌一地,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甜腥味。雨滴无论饱满还是干瘪,都闪着一层淡淡的金光。
2012年6月13日,在这样一阵小雨里,有两个男人在金市湮灭为粉尘,亲人和朋友在尘世间再也找不到他们的踪迹。
李峰,四十岁,金市人,三十岁前一直在金市城郊做牧民。2008年的北京奥运会之前,全国都在大兴土木,重新建设,金市也一样。这里常住人口不到四十万,但还是要建一个可以容纳两百万人口工作生活的高科技新城区。他的草地被征收,变成了一座汽车生产基地中的两处流水线车间。李峰也因此在明珠街上有了一栋临街的六层楼房,变成了不折不扣靠收租生活的拆迁户。打那时起,李峰日子过得非常滋润。天天一瓶剑南春,一过节还给自己整瓶五粮液。2012年6月13日中午,老婆忙活了一上午,给他和孩子们做了羊肉火锅。席间他因为大儿子考了全班第二十一名,成绩有了显著进步,喝了大约二两白酒。吃完饭,老婆看窗外雨不小,劝他睡一觉再去小六楼的底商收租。李峰撇撇嘴说,这雨,云过就停。今日事今日毕。说罢,他头也不回冲进了那场雨中。
李峰这么做,是为自己的儿子。发财后,李峰踹了他原配,和一直跟自己勾勾搭搭的美发店老板结婚,那老板名叫于佳丽。于佳丽还有一个二十岁的女儿,在北师大上学。李峰一直很郁闷,继女这么有出息,可自己的儿子却四六不懂,天天打架。看到继女满口流利英语,李峰心中羡慕,决不允许儿子再回去放羊,所以趁着孩子这次考好了有心劲儿,他要证明给儿子看,虽然老子被别人称为暴发户,但还是在努力生活,给孩子打个样。他没有想到,这一走,样没有打成,反倒成了人们会间饭后的谈资。
于佳丽后来告诉人们,根据监控显示,李峰从电玩商店收租出来后,雨还没有停。他冒雨前行,走到实达商城的十字路口,并没有向北走,穿过金市象棋广场和婚庆公园,回到他们位于鑫牛小区的家。
李峰在那个决定他命运走向的十字路口选择背道而驰,向南行走。他走过电力局时雨停了,李峰跟电力局门口卖瓜子的老人聊了几句,此时一辆公共汽车驶来,他冲上了车。那辆公共汽车继续向南,到了终点站,李峰下车。他又向前步行了十几分钟,走进一片废墟。那废墟由几排烂尾楼组成,被围栏和高压电网围成了一座孤岛。废墟上只有两个出入口。因为之前这里发生过聚众吸毒的案件,所以两个出入口都装了监控。它虽然大,但却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密室。
李峰走进这座废墟之后,再也没有出来。
后来警察在监控中找到了李峰最后的影像,背影很轻松,不像是怀揣心事。他奔向废墟的步履轻快,甚至还显得有些急迫。像是一个孩子在赶往游乐场。
李峰失联十八个小时后,于佳丽笃定出事了。她第一反应是他和别的女人跑了,查遍了李峰的亲友,都没找到李峰可能再搞婚外恋的证据。正在于佳丽纳闷之际,李峰那爱看法制节目的母亲在李峰前妻的陪伴下打上了门,怀疑是于佳丽下了毒手。于佳丽拿出李峰之前留下的遗嘱。失踪的男人在遗嘱中写道,如果自己能活到七十岁,于佳丽也为自己养老送终,尽了妻子之道,则将小楼的顶上三层赠与于佳丽做为报酬。如果自己因为恶疾或意外在人生中途遭遇不测,于佳丽不能白得房子,她只能分割夫妻婚后共同财产。李峰的房产将全部留给儿子上大学娶媳妇,和于佳丽无关。这份遗嘱为她证明了清白,世上再没有比于佳丽更期盼李峰平平安安活到老死的人。
爱打听闲事的好事之徒也议论过李峰最后去收租的房客,是不是和李峰发生了口角,在废墟里杀了他。但就我搜集到的资料来看,这猜测不太成立。那家是开电玩商店的,很讲究卫生,不像餐馆或者洗车行般毁房子,给的房租还高,让李峰心里很踏实。他甚至还和几个炒股的朋友说,一定要买网络公司和电玩公司的股票,未来是他们的。
三天后,于佳丽去了公安局。面对警察,她不由得想起往日和李峰相处时的点点滴滴,即使那些龌龊的争吵,现在也变得温暖而苦涩。她小声哭泣,可警察们没有安慰她,反而一个个鼓着腮帮子,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顺着他们的视线,于佳丽看到了屋外长椅上坐着另一个女人,就像是在学习自己的不幸,也在小声的哭泣。有人告诉于佳丽,眼前这女人的丈夫和李峰一样,也失踪在那片废墟里,也消失在6月13号那天下午的太阳雨里。于佳丽发出一声惊叫,她看着那女人,像是一个从没有见过自己的人第一次看到了河水中的倒影。
这个女人叫田青青,她失踪的男朋友叫张桥。张桥今年三十三岁,和李峰一样,也是土生土长的金市人。他去年和前妻离婚,两人的孩子刚满两岁。他在金市文化局是个普通的科员,日常工作就是在类似于全市健身操比赛这样的市民活动中打打杂。张桥的同事们都说,对于张桥而言,这实在是大材小用。因为张桥是毕业于某985大学的中文系博士。人们还说,他的命运这么憋屈,全是因为得罪了领导。有一次局里开会,领导希望大家献计献策,怎么把金市人民的文化活动办的更好。傻子都知道,这种会基本就是走个过场,大家夸夸领导,会就散了。人们没想到,当张桥发言的时候,他热情洋溢地足足讲了半个小时,把局里目前存在的问题谈了个清清楚楚。第二天,张桥就从戏剧研究室调到了市民活动小组,领导说待在研究室里高谈阔论总是容易的,博士也要接触一线工作,接触火热生活。这一接触,就是五年。五年里张桥幸亏得到了田青青的爱慕,否则他的收获只有谢顶,驼背和结巴。在金市方言里,坏的差的事物被形容为“瞎”。按照我们这儿的眼光,他是个没车没房没存款的瞎书呆子。田青青以为张桥这辈子就这样瞎着了,她并不感到惋惜,甚至会觉得有些庆幸。她迷恋张桥的才华,只有他瞎在众人之中,她才觉得自己可以独占这才华。她没想到在13号那天张桥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那个监控在拍摄到李峰走进废墟后的第三十七分钟,拍到了张桥走进废墟的画面。
警察在南郊那片废墟里展开了不眠不休的搜索,还派出了五条警犬,却连李峰和张桥的毛都没搜着一根。两个大男人光天化日消失了,这事在街上引起了人们广泛的讨论,大家开玩笑的说,咱金市也出百慕大了。这起失踪案也因此变得更令警方头疼。
2.
我对小琪姐说,其实李峰和张桥是来自另一个星系的外星间谍,潜伏于地球金市。长久以来和女人的相处,令他们感受到了“爱”这种地球人独有的情感。他们并不是失踪,而是驾驶藏匿于废墟之中的隐形飞船,回到了母星舰船,准备为了保护爱人保护地球,和邪恶的母星大部队同归于尽。
说这话的时候,是七月初。我已经跟了于佳丽和田青青二十多天,能问的问题我都问过了,该挖的细节我也都挖到了。这件事迟迟没有线索,我的耐心已被它消磨殆尽。小琪姐看着我唾沫横飞的发疯,面色平静如水,嘴角绽开一丝微笑,犹如陪伴顽童去游乐场的母亲。等我说完之后,她甚至还递给我一张面巾纸,示意我擦擦额头的汗。我说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小琪姐说前面挺好,有人物有细节,证明调研没白做,我钱没白花。我说操,当然了,哥们儿专业的。她说后面就扯淡了。两个毫无关联的男人在日常生活中莫名消失在一片烂尾楼里,这里有多少生活辛酸,有多少人生秘密?这部电影是现实主义的,怎么变科幻片了。你应该继续跟踪采访这个事件的当事人,贴近生活,让故事有皮肤的温度。不能这样草率,想一出是一出。我说生活辛酸和人生秘密也可以用科幻的形式表达啊。我最不喜欢现实主义了,太矫情。
这句话深深伤了小琪姐的心,她本是日本NHK频道的中方高级记者。就是觉得故乡做为中国现实的一个鲜活样本,大有故事可挖掘,才毅然辞掉高薪工作,从北京回到金市开影视公司。我说现实主义矫情,等于否定了她的人生。为了故事的走向,我俩足足争执一个下午,最后小琪姐说科幻片在咱们这儿就没有市场,我们就没有科学精神,难道你不知道吗?你非要把这件事整成科幻片,咱就停。你可以去找其它公司合作。一听说要停,我立刻投降。一个年轻人,要想做导演或者其它正事时只能这样。受尽万般委屈,但在电影开机那一刻,吞进去的苦果都闪闪发光,如孙悟空终于离开了五指山。
那天晚上,小琪姐请我吃生鱼片,我俩喝了足足四瓶清酒,说了很多关于电影和理想的疯话傻话,恨不得当着寿司师傅拜把子。从日料店一出来,冷风一吹,我俩冷静了不少。她回公司,去和海南那边的投资人就一部讲金市历史传奇的三十集电视剧进行电话会议。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师傅问我去哪儿,我想了想,说去南郊。师傅一听就乐了,说那两人还没找到?我没说话,打开车窗,点燃一根烟。夜色温柔,电台里一个女人在轻轻哼唱,“你的生活现在好吗?你的脸上还有微笑吗?”酒劲翻涌,我睡了过去。
师傅把我叫醒的时候,正是夜最深沉的时候。那片吞噬男人的废墟拉起警戒线,里面白炽灯密布,光明强如白昼。我看到于佳丽和田青青手拉着手,像一对姐妹,站在警戒线外。她们的头发被露水打湿,黏在额头上,两人都穿着连衣裙,裙摆随风飘摇。远远望去,她们如同两只漂浮的水母。我叹口气,回到了她们身边,回到了黑暗之中,就像我答应小琪姐做这个项目之后的每一天里我做的那样。我站在这明与暗的交界线上,感知不到过去,也感知不到未来。活在当下吗?当下却存在于别人的生活中,自己像踩在云彩上一样不实在,谈不上活着。远方的城市灯火如海市蜃楼,眼前的烂楼残佛更没有人间实在。我站在雾霭中,雾里有微微的金色磷火闪烁,如同那两个悲伤女人的双眸。
三年前,我二十岁,是个大二学生,在东北一家三流的艺术学校读动画专业,已经浑浑噩噩的跟舍友们打了两年牌,到达了早上起来不喝口白酒,右半边脸都麻木僵硬的地步。那时的我一定做梦都想不到我会回到金市和一起失踪案较劲。
我还记得大二那年平安夜,我和同学们去果戈理大街上玩,遇到两个十四五岁的男孩站在圣索薇娅教堂的金顶下唱圣歌。其中一个男孩看了我一眼,我的心就像被子弹打了一样,内心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似乎生命中的时时刻刻平行铺开于我眼前,无比清晰,无比感伤。我似乎看到我和李陆星在草原上奔跑,他是我高中时代最好的朋友。他的故事和我的青春在那一刻于我的记忆中闪闪发光,像世界是用金子打成的。我似乎还看到两颗金色的雨滴从星空中向地球坠落而来,像我失去的灵魂一样砸在额头上。
回到宿舍,我再没摸过牌,没碰过酒杯。整整两年时间,围绕这两颗幻觉里的雨滴,我利用学校的设备拍了几十万张照片,做了这部叫《两颗雨滴》的十五分钟逐格动画短片。它在欧洲一个国际A级电影节拿了最佳短片奖。获奖评语是“一部以童话口吻描绘现代东亚人类生存图景的纯真动画,像是宫崎骏与奉俊昊的结合体。期待张军这位导演的首部长片”。
这是在电影行业内很重要的奖项,从那时起,我跟着它去了很多国家,很多影展。在每个影展上都会有观众问我为什么要拍这部电影,我说我要能解释清楚,就不拍了。人们会发出善意的哄笑,他们认为我是一个刚从大学毕业的年轻人,笨嘴拙舌是自然的。他们不知道,这正好能掩饰我的惊惶。
2011年的10月份,《两颗雨滴》在台湾参加影展的时候,我认识了小琪姐。那是在台北一家很有名的牛肉面馆,夜里三点,我孤身一人慕名而来,正狼吞虎咽一碗牛腩面。一个身材像河马般肥硕的女人坐到了我面前,把一瓶家乡特产“闷倒驴”酒放在桌上。我看着她,女人递给我一张名片,表明她在一家注册地址在金市的电影公司任职总经理。这引起了我的好奇,她用金市方言对我说,张导演你好,我很喜欢你的《两颗雨滴》,我也是金市人,我们聊聊?不知是因为相同的口音,还是因为60度的“闷倒驴”,总之我觉得在这个无聊至极的夜晚遇到她让我很亲切,我点了点头。
那晚我们就着卤牛蹄和“闷倒驴”,聊到面馆打烊。我喝醉了,觉得从台北街头的酒杯里飘出的“闷倒驴”香味像是一片草原般从我的舌头与皮肤上生长蔓延,到处都是青草的香味。我们坐在台北街头,一直聊到早上九点多,上班族们像阵雨前的蚁群般在街头涌动。她说了很多,当天中午我醒来时差不多就都忘光了。但能记住两点,其一是她可以在金市为我投资一个工作室,专门用来开发《两颗雨滴》的长片版。其二是我俩分手的时候,我问她为什么不问我这片子的思想内涵,别人都问。小琪姐说看你的片子,我能想起咱们那儿的太阳雨,好像毛毛雨打在我脸上,我鼻尖发酸,这就足够了。
冲她这两句话,我跟她回到了金市。一年来我写了无数稿剧本,她都不满意,说不商业,不安全。她爱打乒乓球,说这减肥。我正好高中时参加过校队,技术非常好。每天晚上不管多晚,我都会到她家楼下的乒乓球馆陪她练两个小时,就是为了我的电影在她眼里能商业一点,安全一点。
2012年6月20日的深夜,我俩刚打完一局乒乓球。她递给我一瓶脉动,对我说金市最近发生了两件有意思的事。你挑一件,把它开发成剧本,咱给它拍了,做为你的长片处女作。我看着小琪姐,大脑内还在分泌旺盛的多巴胺,暂时组织不出来语言。小琪姐说,第一件奇事,是有个水泥罐车司机这天正开车去工地运水泥,却看到路边自己老婆的车停着,还不停晃动。这司机凑到车窗一看,气得七窍生烟,他老婆正在和一个陌生男人在后座上偷情。司机回到自己的水泥罐车上,开着车过去,把三吨水泥卸到了他老婆车上,把他们活埋。我喝了一口脉动,说第二件呢?小琪姐又讲了6月13日男人失踪事件。我说,咱不是说好了,把《两颗雨滴》发展成长片吗?怎么你突然就改主意了?这一年乒乓球白陪你打啦?
小琪姐说,经过我和几个股东慎重考虑,做为一家新公司,投拍的首部作品是纯情动画长片实在过于冒险。现在纯情的电影太多了,人家那还是真人,有大明星,有床戏,并且可以堕胎。你的动画片没有市场竞争力。反而是现实题材的强情节片,比如喜剧,比如悬疑,最近有几部票房很好,我都看了,挺一般的。证明这事有钱赚。富贵险中求,这也是为你好。青年导演,第一部一定要赚钱,你才有未来。
我跟小琪姐说,你让我想几天,再给你答复。从乒乓球馆出来,虽然烈日灼人,可我却感到自己似乎身处冰窟,内心痛到近乎麻木。为什么生活总是事与愿违?是因为我年轻吗?走在大街上,我觉得自己就像一颗乒乓球,被人狠狠来回抽打。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工作室,怎么打开的电视。醒来时我闻到了自己身上浓郁的酒气,头疼欲裂。电视上还在放《两颗雨滴》,我干脆盘起腿来,继续看这部我已经看过千百遍的动画片。
小琪姐怎么能一句话就抹杀掉我们的努力呢?我想了三天三夜,然后我约小琪姐见面。在一家咖啡馆的包厢里,我对她说,为了筹措这部短片的拍摄资金,我卖过血,在火车站扛过大包。还得了心率不齐和肾结石。今天我二十三岁,这是我为这件事付出的代价。我还说它是我的命。你现在换方向,让我像个狗仔队一样每天去调查两个男人究竟为什么失踪,我真的特别为难。小琪姐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我,目光坚硬。在最绝望的时刻,我干脆坐到了她身边,用我的左手握住她的右手,手指在她的掌心里轻轻挠动。我的另一只手伸向她的耳垂,嘴唇向她的嘴唇凑去。我想我把她睡了,是不是就能把她说服了?这是我现在唯一能为电影做的事情。小琪姐从我的手掌中抽出手,轻轻的把我推开。她打量了我一下,嘴角带着狡诈的笑意。她说张军,你想多了。
我狼狈的喘气,脸上发烫,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上。小琪姐说,你真想保护你的作品,你就要把这两个男人失踪的事拍成一部赚钱的电影。我点点头,当她推开我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没有选择的权利。我说这属于雇佣创作,另一个项目了。调研期间,我所有的差旅食宿费,你要负责。还有采访的费用。另外你每个月要付我一万块钱的工资。剧本成型后的开发费另算。小琪姐点头,从钱夹里取出两张卡,说金色的那张是你的工资卡,每个月20号你发工资。绿色的那张里有八万块钱。我把两张卡揣进口袋,说我先花着,不够了再管你要。她拍拍我的肩膀,说我信任你,不是因为你会打乒乓球,而且你长得其实挺磕碜,刚才那一出有点猥琐了。我说没啥事,我就先走了。她说你眼里有股劲儿,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并且你一定要找到它。电影就是你寻找的途径。这是你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自己想要啥,包括我自己。
我走出咖啡馆,那时太阳高悬,云层正在落雨。我在找什么呢?几个路人在街上奔跑,身影在绵密的雨丝中看不清面貌,仿佛雪白的魂灵。
科幻方向的改编思路被小琪姐否掉后的半个月里,我又递交了几版故事,都没过。快到八月了,正是金市最热的时候。所有人都排除了李峰和张桥不在人世的可能,否则警犬灵敏的鼻子早就会闻到藏匿于废墟中的尸体臭味。两人也不太可能被人绑架,因为同时让两个大男人束手就擒,这事难度太大。金市人有种特质,想不明白的事就不再去想。渐渐地,这起失踪案不再是金市大多数人最关心的事情。八月十八日,是金市国际车展,到时这里又会挤满了各种面貌的外国人。大概会有三百多家国内外媒体挤到金市,我们这里很多人商量着到时去大街上静坐,都是去年在民间借贷崩盘中血本无归的受害者。警察不再搜索南郊的废墟,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做。于佳丽和田青青起初还找我哭诉,后来终于明白导演不是记者,没法帮她们找到丈夫,对我也就冷淡了。终于有一天,她俩谁也不再接我的电话。
我去了张桥家。他家在金市三中家属楼里,那栋楼很破旧,从我上初中时它就矗立在这里,十年的时间让楼体外墙从天蓝变成灰暗。田青青不在,是一个七十多岁的瘦老太太为我开的门。我一看她的眉眼,就知道这是张桥的母亲。他们两人的五官间有着同样的冷漠。
张桥家是个六十平米的两居室,没一件家具的年龄会比我小。没有电视机,老雪花冰箱发出哮喘一样的轰鸣。虽然靠窗的地方摆满鲜花,可我还是能闻到一股酸萝卜味。老太太指着那些花说,这都是张桥失踪后,我以前的学生们慰问我送的。我点点头,墙上挂满了张桥母亲做老师时和历任学生们的毕业照。我带了几册绘本,想送给张桥的孩子。老太太说这些天太乱,孩子送到他妈妈家了。我说那青青呢,咋没见着她。张桥母亲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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